飞翔的麦子(榕树校园)

作者：听风入梦
1
  五月，我在一座城市中走，有一脚没一脚地踢踏欺辱着路上的烟头、石块、塑料袋。我这样走着走着，瞟见爬满楼房的藤蔓植物，于是抬起头，目光炯炯。再迈步时，我一脚踩空就跌了下去。坠落的速度很慢，绿色的风象我暗恋的女孩的眼波吻过脸颊；金色的阳光粒粒闪耀过我的眼睛。这个过程中，消失了城市，我想起父亲弯腰弓身在麦田里挥汗微笑的声音。这样，我有了一大片的麦地，我在里面微笑劳作，秋种小麦夏播玉米，一茬一茬种下去，我长出玉米胡子，脸上爬满麦穗皱纹。一个男孩老了，在五月的金光绿风中。空气中有麦子扬花的味道，蜜蜂的刺针闪闪发亮，蝴蝶的翅膀扑动他的文人情怀。他回望村子、深爱的姑娘（现在是老太婆了），眺望一望无际的麦田，志满意得地微笑，爬满麦穗皱纹的脸上抖落一地麦粒，啪嗒啪嗒，引得一群麻雀欢歌雀跃。
2
  在我的家乡，父亲沉没在麦田里沉默微笑地劳作，汗滴入土，麦子长出，奉献生命，养活众生。
  好男儿志在四方。他在每一个合适的年头，合适的季节，合适的情节说出这句话。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多的话。多数情况下，他沉默，象田里静默的麦子，除非醉酒，他化身一只麻雀，吃下麦子，才吐出繁复艰涩的话语。我和哥哥扯起自己的耳朵听，在千百次的醉酒后，我破译了他的苦涩愿望。
  他守在广阔的麦田里，流汗，微笑，收获粮食，养育子女，本是世间难得之福，但是远方呵，他的梦想。远方指大城市，那些富足的生活总是使他望而兴叹。
  整个童年的岁月里，他在醉酒后反复念叨一句话：忠孝难两全啊！多年后，我从奶奶干瘪漏风的嘴里听到了如下话语：你爸啊，年轻时聪明伶俐，体格又棒，被一家军校选中当飞行员了。可当了飞行员，就好几年不能回家，你说那天天在天上飞，能不危险吗？我在最后时刻把儿子抢了回来。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一脸的平静。说起来，父亲也算是个独生子女了，独生子女的诸多弊病在那个时候已经显现了。然后，他严肃地对我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不能光啃土坷拉，和麦子打一辈子交道。
  有时候我想，父亲是一只鸟，渴望飞翔和远方。虽然远方总是伤害他，但他执意向往，并把这一思想灌注于其后代。这样，我把自己抛进了城市中，把自己弄的伤心不已。
  很多年前，父亲到大城市他的远方去寻梦，丢下他的小儿子大儿子和老婆老娘。他回来的时候会给我带来当时非常罕见的软糖。我以为他找到了梦想，变的象一只鹰一样。多年后，我来到城市，远离了故乡的麦子天空和老爹老娘，想象自己是一只鹰，和父亲一样飞翔。
  父亲飞了几圈就落回到了家乡，专心在麦地里流汗，微笑。他收拢翅膀，静静哺喂后代，在每一个合适的时机坚定我飞翔的决心。
  日落西天的时候，他扛着锄头回到家，母亲端上咸菜，点上蜡烛，他收拾一天的疲惫开始喝酒。收音机里的歌曲静静流淌，他的小儿子趴在一张老旧的桌子上做作业，身后发黄的墙壁上贴满了各种花花绿绿的奖状。每次看到这些东西，他心里就有一种飞翔的感觉。儿子的羽毛越来越多了啊，他想。杯酒下肚，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话。一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男人变成了语言机器。这个时候，他的小儿子正襟危坐，面对父亲的爆发，心潮难静。我要飞，象鹰那样，他想。
3
  我有一大片土地，大片的土地边上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我在里面流汗，微笑，像我的父亲，对着麦子许下心愿。
  也许我没有父亲的手艺，我的麦子努力生长却长成了豆芽菜。我坐在田边，长吁短叹，斗志消散，都市的喧嚣刺激着我的神经，田鼠和乌鸦销声匿迹，我感到了孤独。坐在霓虹闪烁的城市夜空下，我想父亲当年是否有有此心情，一只乡下的鹰能否在城市的上空找到自己的天空？
  如前所述，我在麦田边长吁短叹，后来我开始注视人群，他们行色匆匆，眼里满是迷惘与疲惫。我不声不响地注视他们，但他们还是发现了我的异常，纷纷停下来和我对视。他们后面的人越聚越多，很快就密密匝匝地像麦子那样站成了一片。不知是谁引出话题，于是我们针对父亲与麦子倾心长谈。这个话题相当沉重，谈着谈着，我们都眼泪婆娑了。在泪花中，我想起父亲在阳光下微笑着流汗的情形。我知道我们永远都站不成父亲的高度。
  我们以遥远而尊敬的口吻回忆起父亲。我说，来吧，为遥远的乡下父亲跪下祈祷吧。一片麦子伏倒在城市的霓虹灯里，等他们起身时，后背一阵撕裂的疼痛，一个人失声惊叫，我们怎么站到空中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