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应该温馨一点

nion2002

流氓老爸
　　 ——献给姑娘的老爸
　　
　　 又是一个清明节。死的已经死了，活的还活着，活人向死人说知心话。老爸还活着，他要去苏州老家对祖先说知心话。昨天晚上，我说，这次我就不去了。老爸吃了一惊，问，好端端的为什么不去？我说，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去？
　　 今天，老爸打开家门，最后一次哀求：“毛毛，真的不去？”
　　我盯着电脑荧屏，浏览论坛，不理睬老爸。过了一会儿，砰地一声，老爸摔门而去。我长舒一口气，这下自由了！
　　 某年清明节我和老爸去苏州老家，在火车上，老爸讲起第一次坐火车下乡，毛主席大手一挥，“知识青年到农村去！”上海知青响应号召，“到农村去，到农村去！”老爸那年十八岁，下巴上几根黄色的胡须迎风飘飘。站台上挂起的大红布标语，也迎风飘飘。喇叭里放着一首又一首歌，离别的人们像今天的fans对着歌星轰喊，挥洒泪水。
　　 老爸说得激动，泡沫横飞。他一口上海话，我翻译成书面文字：车站乱成一团，车厢里靠站台一面的每一个窗子都挤满知青的脑袋，有人探出身去，握手说笑哭泣。温暖的阳光射到稚嫰的脸膛上，知青们的牙齿闪闪发亮。老爸的胡须像初春的小草，远远看来一片微黄色；走近了仔细瞧，却稀稀拉拉什么颜色也没有。
　　 上文，我说老爸的胡须迎风飘飘，可见，我的想象并不可靠。
　　 于是，这篇文章我写不下去，跑进老爸的卧室，翻开那已经泛黄的相册。旧照片里的老爸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神情有点发楞。我想，这个人是我的父亲，这算怎么回事呀！我一直觉得老爸是一个了不起的男人。眼前这位，穿着一身黄军装，佩戴红像章，嘴角挂着诡异的微笑。怎么似曾相识？看久了，我记起来了，这多么像我男友的微笑。我常骂男友，你这是流氓相。怪了，难道男人们年轻的时候都流氓？
　　 我急忙跑到电脑前，写到：就在这时，车厢更乱了。人们拼命往外招手。老爸惊惶失措，睁着大眼望着窗外许多脸。月台上的人都拥到车厢前，脸色都变了，跌宕起伏。火车动了一下，又停了，接着真的动了。人脸像河岸上的果子，在岸上匆匆流走，老爸多想抓住一个果子，可是距离太远，只能徒劳地挥动双手。老爸身子软了下去，说不出话来。写到这里，我心里有些发酸，老爸你也不容易呀！
　　某年老爸下岗了，闲着也闲着，索性到菜市场卖菜。那年清明节，老爸又带我去看祖先。坟头上草木茂盛，夜色将至，越发阴森恐怖。我害怕，回去了。老爸在坟地待了一夜。第二天回上海的路上，我问老爸不害怕吗。老爸说，刚想走，坟地里传来人声，说就走吗就走吗？老爸只好不走了，坟地里是一片风声。天凉了，老爸起身又想走。又传来人声，就走吗就走吗？每次他想走，就能听到人声。老爸只好在坟地里待了一夜，听了一夜的风声。
　　
　　老爸的流氓作风
　　
　　 某菜市场某个摊子前有老爸在卖菜，他五点起床，在这里卖品种繁多的菜。他见人就吆喝：“新鲜的菜新鲜的菜！”老爸尽情地吆喝着，一会儿抓菜上称，一会儿数着碎碎的毛票。回到家里，他就骂：“现在卖的都是什么东西，鸡肉是海绵，蔬菜是农药，吃了没有不得病的！”
　　 老妈对老爸的牢骚很不满，“菜都是你卖的，有本事叫人别来买，你也别吃。”老爸说他在江西吃过真正新鲜的菜。菜分四种：野荤，野素，家荤，家素。听了他这种划分，我忙问：“那八大菜系是怎么回事？”他放下筷子，指指窗外说：“那是猪食！”
　　 老爸特别喜欢忆苦思甜，甚至搬出毛主席的话来教育我。“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听起来像是感叹，其实是做人的道理。天要是有情，都会变老，人要是有情还不老死。老子吃亏就吃在有情上，要是我无情，那个王八蛋敢惹老子？大家都饿着，你怎么求，人家连树皮都不给你。现在倒好，老子给你吃面包吃牛奶，你还这么不情不愿。都怪老子有情，没情了，饿你三天，连猪食你都抢着啃！”
　　 我更加吃不下去了。
　　 写到这里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男友说要请我吃比萨。我的思绪还停留在猪食里，恨恨地说：“烦不烦，你烦不烦，要吃自己吃去！”挂了电话，我大脑里又浮现出男友的微笑，那流氓般的微笑。男友在一家台资企业当工程师，是个娘娘腔，对谁都轻声慢语，没个男儿气概。最令我厌恶的是他的台湾腔调，“你有吃饭吗？”“把文章给我show一下。”“大陆这边就不同了”不过，这不防碍他成为我的男友。想到他和老爸都有流氓笑容，我更喜欢他了。
　　
　　骂人骂出幸福感
　　
　　 返城已经二十多年了，老爸从不自称“阿拉”，而自称“老子”。动不动就说：“老子啥时候骗过人！”不知什么时候起，老爸养成了骂人的习惯，上至单位领导下至顾客，只要和他沾边，他都骂得痛快、钻心、不留余地。骂完之后，他又微笑起来（流氓般），似乎有一种幸福的感觉在蔓延。
　　 老爸看电视才叫痛快呢！凡是电视里的人和物没有不挨骂的。老妈和我爱看韩剧，老爸在一旁冷嘲热讽。一打开电视，他就开骂，“细皮嫰肉的娃娃们整天哭哭啼啼的，老子就没见过这么磨蹭的人。还说还说，小心老子撕你的嘴。老子就奇怪了，这些人除谈没完没了的恋爱，还干不干别的？”这是老爸不爱看的节目，就是他爱看的也骂。“同一首歌”的舞台上窜出一位他喜欢的歌星，“瞧着瞧着，这兔崽子嗓子好！”果真这位歌星声音嘹亮，豪气逼人。老爸听完之后，还问我们：“怎么样，这胖子挺能唱，比猪都叫得响，是吧？”我和老妈不得不捂住耳朵。
　　 后来家里买了台新电视机，我们看新的，老爸看旧的。我们在客厅看，他在房间里看。我们把声音开得很大，偶尔还能听到“老子……”他又在房间里痛骂呢！
　　 这也没什么，我和老妈都忍着。骂一些我们不认识的人也就罢了，老爸还骂单位领导。这可是得罪不起的人物。刚下岗的时节，他没事就去领导家串门。领导说：“老陆，请坐请坐！”老爸说：“这世道那有老子坐的地方！”领导说：“陆老对我们的工作有意见？”老爸说：“没意见，老子手挣口吃，从不白吃人家。”
　　 领导见到老爸就躲，躲进豪华小轿车，立刻开动。老爸追不上，对着车屁股后的一束烟骂：“路都不敢走了，四只轮子就是溜得快！”
　　 老爸天天卖菜，连菜都骂：“你们是怎么长的，没个菜样，叫老子怎么好意思卖！”老爸卖菜供我上学，这菜都是被他骂过的。有这样的老爸，我也没办法。
　　 其实，我想把这篇文章命名为土匪老爸。但老爸生活在城市，称土匪不太像话，还是流氓比较好。当然，这是题外话。
　　
　　老爸的沙发与生活
　　
　　 老爸靠在沙发上，像刚打完虎的武松，正在不知廉耻地休息着。他身穿淡绿色工作服，给人满身菜味的感觉，脚上的解放鞋耷拉着，刚刚出土。茶几上放着一个黄色大口杯，圆柱面上董存瑞张着大嘴，喊：“为了新中国冲呀！”这些，都是上山下乡的纪念品。我问老爸，你不怕别人笑话吗？老爸很惊讶：笑什么？笑你是老土呀！老爸胖和尚摸头，笑了：“老子怎么了！要换个角度欣赏嘛！老子这不是，那个，那个酷吗？”
　　 我家的沙发是高档沙发，这些年老爸卖菜挣了不少钱，人也洒脱了。
　　
　　
　　老爸把自己的生活分成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下乡之前，生活在弄堂里，空间狭小。“一个人尽量少拉屎，最好一个星期一次。你想想呀，那多人窝在一起，家里的痰盆那么小，外面的厕所排长队。想到楼顶去吧，下面挂满人家新洗的衣服，你忍心吗？从五六岁到十八岁，一天到晚憋着，听说要到农村去，心想：终于可以痛快了！”
　　 老爸说的轻松，全没了那种生离死别的感慨。
　　 第二个阶段在乡下。天开地阔，到处拉屎。吃野鸡要用手撕，肉进了肚子，手还在外面扯。没吃的了，整天刮树皮，吃起来满手的绿汁。晚上睡觉总担心肚子里爬满毛毛虫。这样也不痛快嘛！
　　第三个阶段回城里。一转眼，乡下的十年就过去了。站在上海街头，傻乎乎地看着人来人往。心想：老子在乡下种地，你们在城里赶路呀！慌慌张张度过一些日子，又下岗了。贼一样地寻人，想骂个痛快，可人家钻进了轿车。折腾一阵子，又跑到菜市场卖菜，还是动植物待人亲切呀！
　　
　　
　　清明清明
　　
　　 又是一个清明节，在古诗里是“欲断魂”的日子。趁着老爸去祭祖，我匆匆忙忙写完《流氓老爸》。记得昨天我用数码相机给老爸照相，还没照完他凑过来看，“怎么这么小？”“就不能大一点？”我往电脑里一放，吓他一跳，“这么大，怪吓人的。眼睛像牛，不好不好。”我缩放。他啧啧感叹：“这还差不多，像个人样。”
　　 在清明节，为什么我会这样写自己的老爸，我坦率地告诉你：“我没心情写他的苦难和伟大。凡是有名的关于知青的书籍，你随便挑一本，没一本老爸看得懂，他认识字不多。时代在变，过去带着流氓笑容的青年，一边走一边喊：到农村去到农村去！现在老爸们忙碌在大街小巷，开小店的挂着正宗兰州拉面，守厕所的标明：手纸5毛。我老爸摆个摊子喊：新鲜的菜新鲜的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