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 后

newchomsky

很久很久以前写的一个小东西，曾部分发在自己的博客上，嘿嘿，贴在这里玩玩。


吕  后


一
这是四月里普通的一天。
夜已深沉。
初夏的气息翻起了皇宫里每一片泥土，搅起宫中久蜇的气息，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土腥味。
吕后的寝宫里仍亮着烛光。和往常一样，吕后倚在榻上，久久不能入睡。这是强大的汉帝国的皇后，是汉高祖皇帝的元配夫人。
她的发髻高高的竖起，一根翠绿的玉簪横贯而入。白皙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风霜，嘴角、眼角和额头上布满了一缕缕的皱纹。一双眼睛时刻充斥着警觉的目光。她说话的声音不大，却深厚沉稳，每个字每个音仿佛都是从胸腔里喷薄而出似的。岁月，无情地消解了她的容颜，却为她凭添许多庄重。作为皇后，吕后每时每刻都恪守着国母的尊严。每一位臣民看到她，都会为她的威严所折服。
“这天气，怎么这般热？”吕后皱着眉头，起身做正，“来人呀，快替我扇风祛暑。”两名宫女从帷帐后走出，用鹅毛扇在吕后身后轻轻地扇着。
吕后是一个怕热的人，一点点的暑意就会让她全身不自在。今年过早到来的夏天让她迫不及待地换上了裙子。
风儿徐徐从身后吹来，吕后感觉心里舒坦了一些。
就在昨日上午，吕后去了一趟长乐宫，去看望她在病中的的丈夫——刘邦。自从攻打黥布被箭射伤后，丈夫便一病不起。加上长年征战的身心俱疲，近段时间病情更是每况愈下。
吕后几次专门找来医术精湛的大夫来给他医治，可都被固执的丈夫骂走。丈夫是个信命的人，他无上的信仰自己的皇族血统，早已把自己的生死看成是天的意志。
在这个时候，吕后本应该一直守候在丈夫的身旁，在万民面前作出皇后的表率。吕后也很想这么做。但是长乐宫的主人不是她。
长乐宫的女主人是戚夫人。戚夫人是丈夫的宠妃。每次去长乐宫，吕后都会看见戚夫人坐在丈夫的床头，端药送水，无微不至。丈夫身边有戚夫人侍候，自己也插不上手，干脆回到自己的寝宫。
如果这样下去，丈夫的病看样子没有什么转机，万一哪天有个三长两短，身后的一大堆事可如何处理呀。想到这里，吕后的心又紧绷起来，身上神经质地淌出汗来。自己的儿子虽早已贵为太子，今后的帝位传给他是天经地义的。可是怪只怪戚夫人，她在丈夫跟前谗言不断，一心想废掉自己儿子，立她的儿子刘如意为太子。更让人担心的是丈夫也不是很喜欢自己那个憨头憨脑、懦弱心善的儿子。要不是自己屡次跟张子房打招呼，让他力阻废太子一事，我今天还能安稳地坐在这里吗？
“这个坏女人！”吕后愤然拿起梳妆台上的铜镜，狠狠地向远处砸去。两个宫女被吓呆了，摇扇子的手也凝固在空中。她们哪里知道自己的主人为何事而如此暴怒。
这个时候绝对不能让他们得逞，吕后这样想着。这时，门口的卫兵喊道：“启禀皇后，审食其有要事求见。”
“审食其？他现在来干什么？让他进来吧。”吕后唤走那两个还在惊愕中的宫女，整了整衣裳，端坐在榻上。
审食其很快就小跑着进来了，气喘吁吁，行跪礼的时候还匆匆地用袖子擦了擦头上的汗。这个审食其是丈夫的老乡，仪表堂堂，忠厚老实，一直深得丈夫重用，把他留在长乐宫掌管宫中大小事务。自己和他接触虽不算多，但看得出他对自己一直很恭敬。
“皇后，陛下的病今晚急转直下，我想您应该去看看吧。”尽管事情很紧急，审食其还是不紧不慢地说着。
“什么，陛下快撑不住了？”吕后一个激灵，条件反射似地站了起来，声音几乎有些变调。很快，她就平静下来了，慢慢地问道∶“这个消息还有谁知道？”
“启禀皇后，陛下的病一恶化，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通知您，别的大臣和嫔妃都还不知道。”
“好，你快快带我去长乐宫，其他的人先不要通知了。”说完，吕后和审食其便匆匆赶往长乐宫。

长乐宫很大，占据了长安城大半个东部。这是汉帝国的中枢，是权力和威严的象征。
当吕后和审食其到那里时，宫门前的卫兵明显比平时多了很多。
走到丈夫的卧室，吕后才发现自己到的确实不算晚。只有戚夫人穿一件粉红的丝衣坐在丈夫的床前。她的腰间还系着一根鲜艳的束带。看上去戚夫人刚刚哭过，泪水在脸上冲出了一道道沟壑。看见吕后到了，戚夫人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觉察的不安。她向吕后欠了欠身子，便让到一边去了。
吕后没有理他，径直走到丈夫的床头。她看见自己的丈夫无力地瘫在床上，脸色蜡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看见吕后来了，他微微地眨了眨眼。
吕后没有想到丈夫的病会恶化地如此之快。眼前这个病入膏肓的男人，那里复有当年叱咤风云的英姿。毕竟是几十年的夫妻，吕后有些辛酸。她握住丈夫的手，感觉出奇的烫。
“陛下，我是雉儿。”雉儿是吕后的小名，丈夫年轻的时候经常这样叫她，现在丈夫叫她“皇后”。吕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丈夫面前这样称呼自己。“您有什么要吩咐的，就对我说吧。”
刘邦握吕后的手开始用力，他的嘴唇歙动着，胸脯猛烈地起伏。吕后赶紧俯下身去，把耳朵凑到丈夫的嘴边。
审食其和戚夫人在一旁呆呆地看着，不敢上前一步。
“皇后，……我要走了。我走……后，你要……善待刘氏，……善待戚妃，你知道吗？”断断续续地，丈夫是出了很大地力气才把这些话说完。
听到这些话，吕后的身子抖了一下。她本以为丈夫会提起自己，提起自己的儿子。她看了看丈夫的眼，浑浊而没有光彩，生命的火焰正在一点点地散去。
突然，丈夫的手松开了，轻轻地从吕后的掌间滑落。吕后想伸手去抓，但终究没有抓住。
刘邦死了，死在自己的长乐宫中。吕后见证了他的死亡。刘邦所笃信的皇族血脉，在他的死中一点一点化为虚幻。
吕后看着丈夫那张惨白惨白的老脸，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感觉。
是爱吗？丈夫没有爱过她，只有当要除掉某个大臣时，丈夫才会想起后宫中的她，让她为自己出谋划策；她也没有爱过丈夫，在深宫中她只能够努力寻找皇后的尊严。
是恨吗?这个喜新厌旧的丈夫给他带来了无尽的痛苦，但是没有无爱的恨，也没有无恨的爱。就是在项羽把她吊到城楼上威胁丈夫，而丈夫依然无动于衷的时候，她也没有有一点怨毒的感觉。
是悔吗？十几岁就嫁给丈夫，历经无数苦难和悲切，但丈夫毕竟给了她荣誉、地位、财富，对于她这样一个女人，又有什么好怨恨的。
是悲吗?丈夫的死似乎留下的更多的是解脱的快感。
当无数的感情汇合于一点的时候，吕后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任何的感情。
吕后把丈夫还留有余温的双手掖进丝被里，缓缓地用丝被盖住丈夫的头颅。
“皇帝驾崩了。”吕后转过头，很平静地对戚夫人和审食其说。
两人的眼睛里露出了极端的惊恐。
“陛下的遗旨：速立太子为皇帝，任何人不得违抗。”
吕后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分明看见戚夫人的眼睛里写满了惊疑、无奈以至颓唐。
“审食其，你赶紧派人守住长乐宫的各个出口，不准一个人进出。陛下驾崩的消息不准传出去。”吕后很冷静地布置着。
审食其叩了个头，走了。
戚夫人仍呆呆地站在原地，不敢走动。
吕后看了她一眼，冷笑着说：“戚夫人，您这段日子一直伺候陛下，也辛苦了。来人呀，送戚夫人到后屋休息去。”
两个卫兵走过来，很恭敬地把戚夫人带走了。吕后看见戚夫人的背影一点点消失，一点点模糊，心里感到莫名的惬意。

吕后很明白自己的处境。虽然自己在臣民中享有崇高的威望，但是这是旧皇已死，新皇未立的关键时期，必须考虑周全。自己的全部前途和希望就在这几天的决断。
她知道陈平和灌婴十万大军在荥阳，樊哙和周勃二十万大军驻扎在燕地、代地。而自己手中没有一兵一卒。自己唯一的依靠是几个侄子。但他们现在还不知道宫中的一切。她赶紧派了几名亲信给侄子们送信，让他们赶紧带兵赶到长安城。而在这之前，她是绝对不会发丧的。
布置完这一切，吕后心稍稍平静了一些。她有充分的空闲时间单独来看看这万人梦寐以求的长乐宫。
长乐宫确实很大，比自己的寝宫要大很多。
吕后来到议事大堂。青色的地板泛着耀眼的光，梁上刻着栩栩如生的神兽，阶上的龙座金碧辉煌。她拾阶而上，稳稳地坐在宝座上。
在坐上宝座的一刹那间，吕后感到一种平生没有经历的感觉。这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啊？陶醉，眩晕，骄傲。毕竟，在那一刻，汉帝国的万里河山都在自己的脚下，万千臣民都将拜倒在自己的面前，无数人都会用无比崇敬的眼光看着权力巅峰上的她。这难道就是权力？
权力，多少人为了它朝思暮想，夜不能寐；多少人为了它勾心斗角，身败名裂；多少人为了它卧薪尝胆，忍辱负重。
而现在权力已经牢牢地掌握在吕后的手中。她在苦苦地思量。
   
二
汉高祖的葬礼终于在他死后的第四天隆重举行。与此同时在封禅台，太子成了新的皇帝，吕后成了吕太后。
在那一刻，吕后的两个弟弟远远地看着这悲喜交加的一幕，脸上不带一点表情。他们始终不明白自己的姑妈为什么会在最后一刻走下神坛，而只是醉心成为背后的主人。
全国的大赦稳定了人心，几名高级将领也先后被调进了长安城。吕后的领导艺术在这一刻发挥的淋漓尽致。
而新皇帝始终将母亲看作最有力的庇护。他将母亲接到长乐宫，让她住在父亲的起居室内。自己每天早上的第一件事就是问候母亲。他向母亲询问一切，而母亲也似乎毫无保留地传授着自己治国的诀窍。
吕太后越来越满意这种安逸闲适的生活。不在权力斗争的中心，却能把持着权力的动向。

这天早上，在送走前来问安的儿子后，吕太后换上了她最欣赏的黑麻长裙。
她喜欢这种敦厚的黑色，透着天然的威慑和庄重；她喜欢麻的质地，穿在身上让人感觉莫名的踏实。她依然清癯的身材在薄裙的映衬下更让她自豪。
穿这件衣服，吕太后是为了特地见一个人，一个故人。除了要见的这个人，再没有谁能让她有激情穿这件衣服。
她走出长乐宫，越过一扇扇宫门和巷道，来到一处僻静的地方。
吕太后要见的人是戚夫人，她已经派人把她幽禁在这个被称为永巷的地方。今天她想单独见一见这个让她的丈夫神魂颠倒的女人。
卫兵把吕太后迎进一间小屋便出去了。吕太后一进这间屋子，就看见戚夫人端坐在对门的椅子上，静静地，不发出一点声响。
这确实是个美丽的女人。尽管已经被摘下了金簪银钏，换下了华丽的衣裳，可粗布乱发下仍透着无尽的妩媚。尤其是那双含情的眼睛，带着说不出的哀怨。
“戚夫人，你看我这身衣服配得如何？”吕太后打破了沉寂，冷冷地问道。
戚夫人缓缓地抬起头，仔细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位尊贵的太后：“太后，尊贵的黑色配您高贵的气质，实在合适不过了。”
“哦，是吗？”
“不过，”戚夫人顿了顿。“沉默的黑蕴藏着无尽的怒，高雅的仪态也掩饰不住仇恨的毒。您内心翻滚着奔腾的熔岩，爆发之时为期未远。”
“戚夫人，你确实是个聪明的女人，你说的不错。”吕太后拿过一张椅子，与戚夫人面对面的坐着，“你可知道，这愁恨来自何方？”
戚夫人笑了笑，忽而笑容凝固在她的颊间。“太后，你我都是女人，都是这深宫里女人，都是苦难的人间。还需要我说透这一切吗？”
“愿上苍原谅我的直率，如果我不能诉说出我的苦楚，又叫我这颗日益老迈的心如何得到安宁。”吕太后接过戚夫人哀怨地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她：
“我自认为是个有魅力的女人，我有着出众的才华，我有着驾驭一切的能力。可是时光是这般残酷地摧毁了我青春的容颜。当有一天发现自己的丈夫离自己而去，投入另一个女人的怀抱。这漫长的深宫岁月，你叫我如何度过？这后宫的压抑和孤单，你叫我如何解脱？”
“太后，你这是在怪我吗？你是否能够扪心自问，自己究竟是否了解自己的丈夫呢？要知道，他从来就不是一个粗莽的武夫，他的内心里充满着四溢的激情，他是一个渴望浪漫的男人。
“而你，太后，你究竟能给予他什么呢？你男人般坚毅的性格，你倔强不屈的性格，你颇为用心的算计，这些又如何能吸引住他呢？你只不过是他的一个助手，一把工具，一颗棋子而已……”
“那你，你能给她什么？”吕太后强忍着心中的怒火，平静地问道。
“太后，请恕我直言。我比您年轻，年轻是女人最大的资本；我比您温柔，温柔是女人最崇高的美德；我比您漂亮，漂亮是女人最强大的武器；我比您善解人意，善解人意是女人赢得男人最有力的筹码。
“我有清脆悦耳的嗓音，夜莺般的歌声会让他无比陶醉；我有婀娜的身材，柔曼的舞姿会使他忘却俗物的劳累；我有娇柔的眼泪，一颗颗滴入他的心中，会让他感到男人存在的意义。”
“哼，难道你就没有缺点。”吕太后的嘴角轻轻的翘起，打断了戚夫人的话。
“缺点？哦，缺点。我唯一的缺点就是自己是个真正的女人。我没有您这般高深的计谋，将万事安排的妥妥帖帖；我没有您合纵连横的手腕，将张良、审食其一个个收到自己的麾下；我也没有您遇事的决断，优柔寡断最终导致我今天的下场。”
“你是在恭维我吗？”吕太后眼皮都没有动一下。她清了清嗓子，接着说：“如果说自己的丈夫被夺走已经算是奇耻大辱，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将矛头指向我和我的儿子，企图剥夺我们唯一的名分？”
“我不是一个多话的女人。但是今天我想把所有的话说个通透。太后，您和我之间的宿怨旧愁，归根结蒂，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权力呀。
“不是吗？我本是个弱女子。能得到丈夫的宠爱，已经觉得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我对权力没有如您这般强烈的野心。我知道权力一旦到了女人手里，便会激发出女人心底多少恶毒的东西。可是一个后宫的妃子，除了丈夫和孩子，没有任何的依靠，尤其是身边还有像太后您这样的人物。我怎能不为我的将来，我的孩子考虑呢？就地换做别的妃子，她们难道都会坐以待毙吗？”
“好一个坐以待毙。戚夫人，我真的小看了你。在你华丽的容颜下未必不是一颗害人的祸心。我想知道，如果你我今天换个位置，你会怎么待我？”
“怎么待您？”戚夫人苦笑道，“太后，我一定会像今天您对我一样对我的。”
她哽咽了一下，站了起来，“太后，我知道您已经容不下我了，我也抱定了必死的信念。只是在死前有一件事，想求太后。”戚夫人扑通一下跪倒在吕太后的面前。
“你是想让我放过你的儿子——赵王刘如意吗？”吕太后忽然仰天长笑起来。
“哈哈哈……”歇斯底里的笑声穿透了永巷每一间屋子，“太晚了，太晚了。戚夫人，今天你说了这么多，其实你还是不了解我。我会放过他留下祸患吗？刘如意已经被我毒死了。”
戚夫人一下子昏倒在地上，头发散乱在青石板地上，身子蜷曲着。
吕太后看着地上这个女人，这个她无比仇恨的女人。她会在男人面前展露自己所没有的娇羞。她一次次揭穿自己身上最疼的伤疤，一次次撩起自己心中的妒火，一次次刺中自己的心脏。自己永恒的致命伤就是拜她所赐。我可以遵从丈夫的遗愿，不杀他，但是她要为自己的每一句话付出代价。
她缓缓地走出这间小屋，痛苦的记忆在流淌，化成最恶毒的诅咒。
吕太后最后一次见到戚夫人，是在好多天以后。
那也是一个清晨，太阳的光芒被被染成绯红的血色。吕太后带着儿子来到北宫的一个猪圈前。
和往常一样，皇帝对于母亲今天的举动很是感到诧异。这是个肮脏无比的地方：猪横行无忌地翻着，拱着，还发出哼哼声；一股恶臭笼罩在上空，让人窒息。皇帝看着母亲，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吕太后微蹙着眉头，对儿子说：“看看，靠在栅栏边上的是个什么东西。”
皇帝的好奇心战胜了无可名状的恶心。他用黄色的手帕牢牢地捂住口鼻，一点点向前挪动。
那个黑影越来越近，皇帝能感到它在不停的颤抖。
当他靠近了这样一个“怪物”时，皇帝才惊诧地发现这是一个人。
这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呀？它头发像风中的芦苇，散着，飘着，舞着；脸上没有突出物，原来长眼睛和鼻子的地方只剩下两个黑黢黢的洞和几块突出的骨头；更骇人的是，它没有手和腿，只剩下光秃秃的躯干突兀的倒在猪圈的栅栏上。
“这是人猪，我的儿子，你知道吗？”母亲的话随着恶臭一起飘进他的耳里。
皇帝感觉血一阵阵涌上太阳穴。他是个胆小懦弱的人，见不得如此惨绝人寰的景象。很快，他的腿软了，伏倒在地上。朦胧中他感觉有人把他扶起。
回宫后，有人告诉他那个怪物其实是戚夫人。还有人告诉他，戚夫人的舌头也被人割了，耳朵也被用药薰聋了。
他知道戚夫人的惨状是母亲害的，他完全相信母亲有这样的手腕。但是直到死，皇帝也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带他去那个地方。是为了向他炫耀吗？炫耀这无名的惨状；是为了向他挑战吗？挑战刘氏皇权的权威；是为了刺激他吗？缩短他本不长的阳寿。他不知道，但是他已经看透了他的母亲。
在病卧床上的几年里，他几乎每天都会在梦中看到戚夫人，看到那令人的惊心的黑洞。他也没有再去向母亲请过早安。他觉得他累了，应该休息了。
皇帝死的时候是一场标准的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场景。吕太后伏在棺材上幽怨的哭着。但是据很多在场的宫女事后议论，吕太后没流出一滴眼泪。

三
吕后的身体一直很好，她很善于保养自己的身体，适当的运动和良好的饮食使她又完成几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壮举。
然而这一次，吕后真的病了，而且病的很严重。
吕太后躺在床上，她丈夫就是死在这张床上的。
她的病很奇怪，高明的大夫一个个被请来，一番望闻问切之后，又一个个垂头丧气的走了。吕后只感觉自己背很疼，胸很闷，四肢无力，头昏眼花。
病一天天的加重，审食其和两个侄子一直守候在自己的身旁。朝中的大臣好像商量好似的，一批批地前来探望，说了很多中听关切的话语。
其实吕太后心里很清醒。她甚至能记起来第一次发病的情景。
那还是去年乙丑日，她和审食其在长乐宫的城楼上观景。突然阴风突起，一轮阴影缓缓地遮住了太阳。
“是日食，是日食！”城楼上的兵士指着慢慢变暗的太阳，惊恐的叫嚷着。
确实是日食，这是厄运的象征。吕太后抬起头，看着炙热的火球一点点被吞噬，转成血腥的暗红。直到太阳被全部遮住，只留下一圈绯红的光圈。天地间霎那间暗了下来。
吕太后只觉得一股热气从天而来。从眼睛进入脑中，顿时大脑仿佛被淘空了似的。审食其适时地接住了倒下的太后，把她送回了寝宫。
那一次当她醒来的时候，她就躺在这张床上。
而最近的一次变故更是离奇。那天，吕太后感觉自己的背上有一只苍头白额大狗在撕咬，而当她努力镇静下来回头看时，却只是空空如也。
这件事很快通过宫中的杂役们流传到民间，很多占卜家都说是赵王刘如意的幽灵在作祟。民众都在担心他们至高无上的太后的健康状况。然而这个说法很快就被宫廷所接受。审食其请来了一群巫师在宫廷里施魔做法，在闹了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巫师们一个个憔悴地走了。但是太后的病仍然没有好转。
就这样躺着，快一年了。吕太后感觉自己的肌体衰老从来没有像现在迅速。她感到自己身体像一只油灯，一天天枯竭。
她其实并不怕死，但是也不希望死亡这么快地到来。一件件发生在她身上的离奇事件，使她也不得不相信丈夫当年宿命的信仰。她怀疑这是不是自己杀人太多太狠而招致的报应。
长期的病床生涯使她已经忽略她黑夜和白昼的轮转，她常常会陷入无边无际的梦境中。
她常常梦见自己赤着脚在不断地奔跑，跑在一个墙壁上插着火炬的小巷子里。跑呀跑，穿过一扇又一扇大门。火光没有达到的地方就是令人心寒的黑。自己的每一次脚步声都会激起不息的回响。
“这是地狱吗？”吕太后问自己，“难道地狱中的人都是在不停的奔跑。”
突然，她发现前面有一个黄影向自己走过来。就像在迷雾中一样，黄影一点点地靠近。直至到他跟前，她才发现是她的丈夫刘邦。
丈夫仍然是一副豪放不羁的打扮，穿着龙袍，臃肿的肚子紧紧的勒住腰带。下巴上的胡须在风中轻扬着。
“皇后，你还好吗？”丈夫悠悠地对自己说。
“我，不好。我感觉死亡里我不远了。陛下。”
“皇后，我死前嘱托你的话，你都办到了吗？”丈夫仍是出奇的冷静。
“陛下，我做的事无愧于我的心。”吕太后不知道如何答复丈夫。
“你确实没有负你自己的心，可是你却负了刘家人的心。”丈夫的一字一句，穿透了吕太后的心。
还能干什么呢？只能逃避。吕太后只有奔跑，不停的奔跑。
前面的门里又走出了一个年轻人，穿着白色长衫，长衫上绣着龙和蟒，他的面容清秀，神情中透着果敢和刚毅。
为什么这么眼熟？
“太后，还记得我吗？我是刘如意呀。”那个人怨毒地看着他。
刘如意？太后脑里一片空白。刘如意拉住了她。
“太后，我要问你，你为什么要置我于死地，连你儿子的苦苦哀求都无助于事？
“太后，我要问你，你为什么要荼毒我的母亲，把她打下万劫不复的深渊？
“太后，我要问你，你的心肠为什么和蛇蝎一样恶毒？”一声声质问如黄钟大吕震慑着她的心房。
她依然是无言以对。挣脱了刘如意的拉扯，吕太后只有向前奋力跑着。
前面又有两个人挡住了她的去路。其中一个还在悲怆地唱着歌：
“诸吕用事兮刘氏危，
迫胁王侯兮强受我妃。
我妃即妒兮诬我以恶，
谗女乱乱国兮上不曾寤。
我忠臣兮何故弃国？
自觉中野兮苍天举直！
于嗟不可悔兮宁早自财。
为王而饿死兮谁者怜之！
吕氏绝理兮托天报仇。”
当最后一个音嘎然而止的时候，吕太后才发现唱歌的是淮阳王刘友。刘友腰间束着一把佩剑，剑鞘发出冷冷的光，光很刺眼。吕太后想起刘友当年就是被自己围困在宫中郁郁而死的。死后自己还下令以老百姓的规格将他下葬。
另一个人是谁？哦，是梁王刘恢。当年自己杀死了他所有的宠妃，又把侄子吕产的女儿嫁给了他，那个骄蛮的女人把刘恢整地死去活来。刘恢因此自杀而死。
现在，刘友和刘恢就站在自己的面前。他们什么话也没有说，沉默的让吕太后感到很心虚。他们的眼睛里充满愤怒，像要冒出火花。……
每当到这个地方，吕太后便会惊叫着从梦中惊醒。满身的大汗，惊恐的神情，让审食其和侄子们很是惊慌。
就是在这一夜夜无边无际的奔跑和拦阻之中，吕后觉得自己已经精力憔悴。她已经不能忍受着一夜夜的狂奔，没有目标，没有尽头。身体的劳累和内心的恐惧一起向她袭来。

这年的七月一天，天很热。吕后已经神志不清了。
朦胧中，她似乎听见有人在呼喊着她。
“吕太后，吕太后，你还记得我吗？”一个穿土布衣裳的老农依稀在面前闪现。
“还记得我吗？吕太后。当年在沛县，我还向你讨过水吃呢。”
吕太后想起来了。那是自己与丈夫在一起农居的日子。一天，一位老农向自己讨水喝。喝完后，他说他会相面，他要给自己和孩子算一算前程。经过一番仔细地端详后，老农说自己和孩子生来就是大富大贵之人。
吕太后叹了口气，对他说：“老人家，您说命运是天定的吗？这是我的劫数吗？”
老农笑了：“太后，知道现在，您才终于明白了天意二字啊。”
“你是说我以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吗？”
“不，太后，如果没有以前所发生的一切，你今天怎么又能明白这个道理呢？”
“老人家，你说我死后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呀？”
“上天堂或是下地狱，只有你死了以后才会知道，其他的都是妄测。”
老农的影子越来越模糊，耳边侄子的呼喊越来越清晰。
“太后，您还有什么要吩咐的？”一串声音在她的耳边回响。
“我，……帮我换上那件……黑麻长裙好吗？”吕太后费力地说着。
宫女们扶起瘦弱的她，替她套上了那件她最爱的长裙。穿着黑裙的太后，尽管已经不复当年的精干和强悍，可是她依然满意地笑了，以至于宫女们又感到了一阵阵惊恐。
她喘着气，握着两个侄子的手，说完了她人生最后的话：“我死后，必据兵卫宫，慎毋送丧。”
说完，她永远的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在长乐宫中呼天怆地的哀嚎中，在杂乱冲撞的人群中，吕后穿着她那件黑麻长裙，独自一人寻找到了她的归宿。
她静静的躺着，脸上是安详慈祥的笑容。每一个最后看见太后遗容的人都会说：太后一定是升入了天堂。（完）

森林一片

不错的小说，写这个有争议的吕后，真不容易呢。

一江秋水

老兄对历史很有研究啊

青青园中葵

吕后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
跟慈禧有的一比

佩服中国的家国同构
家事
国事
天下事
成了一码事

newchomsky

感谢各位的批评指正
其实这算不上是小说
只能是对历史书的一点改写，加上自己的一点想象

其实谁知道历史上的吕后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谁又能猜透吕后的心里想些什么？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存在过这么一个人，而且她的存在是合理的……

端之泪

佩服！！！
很厉害！！！

yaolei

文笔不错,对历史人物的感情也把握的相当细腻,作为历史小说是不错的!

长歌－废墟

恭喜yaolei兄又冒泡了

coolsila

有点美化吕后～～～

yaolei

下面是引用coolsila于2005-12-15 22:58发表的:
有点美化吕后～～～

其实不然，其实还没有说到吕后的正点上。吕后被汉文帝有意歪曲了，实际上吕后除了对戚夫人过于残忍外，基本是个合格的政治家，比刘邦更具有人情味。

yaolei

下面是引用长歌－废墟于2005-12-15 22:20发表的:
恭喜yaolei兄又冒泡了

嘿嘿

daodaowudi

刚看了楚汉争霸，吕雉的确是个不同凡响的女人。

coolsila

下面是引用yaolei于2005-12-16 11:03发表的:

其实不然，其实还没有说到吕后的正点上。吕后被汉文帝有意歪曲了，实际上吕后除了对戚夫人过于残忍外，基本是个合格的政治家，比刘邦更具有人情味。

yaolei兄什么找出“吕后被汉文帝有意歪曲”的证据，让偶心服口服哈～～～

偶只知道绿林赤眉占领长安后掘吕后墓以泄遗憾～～～

yaolei

下面是引用coolsila于2005-12-16 21:29发表的:


yaolei兄什么找出“吕后被汉文帝有意歪曲”的证据，让偶心服口服哈～～～

偶只知道绿林赤眉占领长安后掘吕后墓以泄遗憾～～～

我的安刘必勃的谎言有论述啊!

jofenmu

作者真是构思精巧,
佩服!!!!

感谢楼主分享.女人若都如吕后男人怎过啊!可叹!但可喜象她的人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