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郛：《山海经注证》自序

宋公明

《山海经注证》内容提要 : 本书是一本自然科学史专家郭郛先生在以往研究基础上重新对《山海经》进行注释的注解书。

【作　者】:  郭郛著  
【尺　寸】:  26cm  
【出版社】：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04  
【原书定价】： 38.00  

《山海经注证》自序

中国古老书籍中首推四本古籍，即《易经》、《尚书》、《山海经》、《尔雅》。汉代刘秀(歆)校《山海经》时，定《山海经》出于唐虞之际，视《山海经》为奇书，“考祯祥变异之物，见远国异人之谣俗”， 归于博物之类。后来东晋郭璞作传，叙中言及“世之览《山海经》者，皆以其闳诞迂夸，多奇怪傥之言，莫不疑焉……呜呼，达观博物之客，其鉴之哉”，隐约说出是博物之类书。后来注家对《山海经》多作奇书怪书来解释。清代毕沅、郝懿行征引极博，“笺注”较多，“将以俟后之博物也”。近世学者归《山海经》为史地之权舆、神话之渊府。间亦有青年学者视为图腾学的一类书籍。1986年，笔者承英国剑桥大学中国科学史权威李约瑟博士之邀，编写《中国古代动物学史》一书。1987年初读《山海经》时，颇觉吃力难懂，当时认为书中“九头虎”、“双头猪”等不易解释，后来闲看东西方学者社会学、图腾学专著，便中访问英、法、美博物馆和民俗学展览，其中历陈各国古代民俗。此中“荒诞”动物图像，实乃各洲的图腾崇拜习俗。由此忽然明晓中国《山海经》的内容和图形，乃是中国远古图腾崇拜之遗留事物。作者过去做实验动物学研究时，曾将两个或四个昆虫蛹串联或并联移植在一起，后化成两个或三四个联体或两个并体蛾。此类人工联接缝合动物身体手术，称之为生物联体缝合手术(Parabiosis)。回想《山海经》中此类“九头虎”或“双体猪”等，乃古人将动物干尸经手术联合或缝合而成的图腾神。至此恍然大悟，《山海经》乃中国古老图腾学典籍之一。遂于1992年将《山海经》所述近300种动物和10余种动物图腾基本上解释清楚。笔者认为，《山海经》中各个山川河流名称基本是各个图腾族游牧地区，与后来自然地理学所述大体一致；但所谓“某次山经”乃是图腾族分布占有地区，实是人文地理学中的地带，又由于“名随族迁”的变化，迷惑了不少注释学者。本书依图腾族分布地带来解释《山海经》，可以了解中国图腾族开发中国大地的情况和势力消长的变化，更可说明中国图腾族与游牧农耕的发展。
1994年后，笔者又收集到多位学者注释《山海经》的书籍，如卫挺生教授、徐圣谟先生的《山海经今考》，法国瑞米·马蒂厄博士的《山海经译注》等，于1995年起正式进行《山海经注证》的写作，首先将郭璞、毕沅、郝懿行的注释归在一起，对注解全同的摘录一家或合在一起，有不同的或笔者认为不对的不录或简化，每一注释条目大都附有笔者意见。《山海经》地理部分依谭其骧教授和卫挺生、徐圣谟教授的解释和近代地图所列地名；植物和树木主要据陈嵘教授《中国树木分类学》、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中国高等植物图鉴》和《中国植物志》、江苏新医学院《中药大辞典》等；动物和昆虫等主要依郑作新、钱燕文、高耀亭等《中国脊椎动物学》、《中国鸟类分布名录》和多位学者合著的《中国动物志》、《经济动物志》、《动物图谱》、《鸟类图谱》等，以及管致和与周尧的《农业昆虫学》等；矿物和金属名称考证依据中国地质学家章鸿钊教授的《石雅》一书和《中国大百科全书》等；同时参考四川成都袁珂教授的注释，特别在人文科学内容方面引用较多，并一一注明。
中国现代的民族有56个，是经几十万年的发展、演变达于今日的。远古的中国人类历史源远流长，如元谋人、北京人距今已有180万—30万年的历史。这些古老氏族怎么演变而成今日的民族，由于缺少实物和文献，至今尚不能分清其来龙去脉。中国位在亚洲的东方，经过几百万年到几十万年的生养繁息，人口数量达12亿，为世界人口第一大国，他们是怎样起源和发展的仍是一团迷雾。值得指出的是，人类在发展的过程中，动物的家化和植物的栽培以及金属的开发是起到关键作用的。中国古代典籍《山海经》中记载了驯养犬的氏族犬戎氏，养猪氏族的图腾神并逢，养羊的氏族姜氏羌族，羊图腾神——羊、、，马图腾族——族等的分布、活动；凶猛动物龙(鳄、鼍)、熊、虎、豹以及崇拜凶猛动物为图腾的氏族。这些图腾氏族的活动、迁移、分布和他们的祭祀礼仪等都记录在《山海经》中。人们从中可以约略追溯现代民族或氏族的起源和关系。笔者同时参考《中国大百科全书·民族》，王锺翰《中国民族史》、《中国少数民族文化史》等，以了解中国民族的起源和发展。
本书用图腾学的观点来解释《山海经》，并将其作为博物学的专著来解释，对作为中国图腾崇拜时代各古老图腾氏族的活动、迁移、崇拜信仰、畜养动物、利用树木植物、有毒或治疗药用动植物，予以较多的注释。通过这些努力，图腾氏族的图腾神和后来中国大地上各个图腾族之间的关系可以有一个简明的轮廓，中国动植物资源和矿物资源有一个初步的了解。当然，将山川河流地理主要作为中国图腾氏族所分布的图腾氏族所定名的居住的地望来解释，与自然地理有同有异，不能一概而论。
中国学者严复译英人甄克斯《社会通诠》，其中“蛮夷社会篇”说：蛮夷之所以自别也，不以族姓，不以国种，亦不以部落，而以图腾。聚数十数百之众谓之曰图腾，建虫鱼鸟兽百物之形，揭橥之为徽帜。这是中国学术界最初知道图腾。图腾(Totem)一词，中外学者一般认为来源于印第安人。他们往往引用摩尔根《古代社会》中所认为的图腾本是北美印第安人的土语，易洛魁印地安人曾以熊、狼、鹿、海狸等作为本氏族的名称，并将这些动物视为本氏族的祖先和保护神而加以崇拜。中国学者，特别是凌纯声、黄文山、丁、李济、张光直等学者，广泛研究中国各地氏族和民族的祖先和动植物崇拜，取得较多成果，但对图腾起源和《山海经》的关系叙述较少。而学者徐显之、何光岳等论文和专著中详述中国各地民族和图腾崇拜以及《山海经》中图腾，笔者在本书中也进行引用、对比和参考。中国图腾起源和发展除《山海经》而外，尚有两家重要的文献史实来源，一是《左传》昭公十七年(公元前525年)山东郯国君主——鸟图腾族的传人郯子的叙述：“昔者黄帝氏以云纪，故为云师而云名。炎帝以火纪，故为火师而火名。共工氏以水纪，故为水师而水名。大昊氏以龙纪，故为龙师而龙名。我高祖少昊纪于鸟，为鸟师而鸟名……”这里明确指出中国古老的图腾崇拜有龙、鸟、云、火、水等自然事物和动物。第二是司马迁《史记·五帝本纪》记述：轩辕(黄帝)教熊、罴、貔、貅、、虎，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书中记录六七个图腾氏族：轩辕黄帝是有熊氏国君之子，是熊图腾族；罴族是以棕熊为图腾；貔族是以雪豹为图腾；貅族是以猞猁为图腾；族以豹为图腾；虎族以虎为图腾，他们联合起来同炎帝—拜火族牛族作战。司马迁认为《山海经》是记载“怪物”的书，他“不敢言也”，但他记录黄帝炎帝之间六七个图腾族之间的战斗，当必有所本。可以说《史记》是中国图腾崇拜确凿记录之一。自汉代后，图腾崇拜在中国只保留为祖先崇拜、日月山川崇拜、灵物崇拜等等，原来的意义则渐渐失落了。人们对图腾制认识淡化，这是社会的进步所致。所以，汉晋以后，人们均视“怪物”为《山海经》内容，良有以也。
近300年以来西方学者提倡博物学史，即所谓自然史(Natural history)，近100年来又出现科学史——自然科学史和社会科学史。而经多方面考证，证实中国古代典籍《山海经》是中国的博物学史，经中详细记述中国金属、玉石矿物、山川河流、海洋、森林、动物、植物、医药、疾病的分布。有名的山477座，现可证实的约150座，水亦如其数；山、水相连而成一游牧地区，乃是游牧民族生活区，反映狩猎畜牧时代的遗迹；可证实的动物300种，归属于鸟兽鱼虫四大类，乃是中国古代常见习见的大型动物；家畜如狗、羊、马、牛、猪、鸡等既是中华民族首先家化的动物，又被各个图腾族尊之为图腾神，成为人们衣食之源，文明文化之源；可识别的植物160种，其中50种植物可作食物和药物，家化作物如稷、黍、稻、粟、菽(大豆)等乃是中国首先驯化，又是某族得名的源由；经中出铁之山31，出铜之山27，出金之山139，出银之山12，出锡之山 4，出金玉之山23，出玉之山46，出朱砂丹粟之山10，龙骨之山 4，出菌菇之山 6，如此等等。山、水、动植物、金属矿物的分布和各个图腾族的作用如此彰显，故称此书为博物学—自然史的专籍，谁谓不宜。经中罗列各个图腾族的发明创造，如车、轩、辕、犁、舟、刀、剑、弓、箭、干、戈、皮、革、毛皮衣服、马靴、高跷、鼓、（胡)琴、琴、瑟、埙、钟、牛耕、周田、台田、砥、砺、沟、渠、养蚕、缲丝、织绸、制衣冠、护桑、养蜂、取蜜、疏水导水、堰水堵水、筑台、舞蹈、作歌作乐曲、作场、琢玉、保管火种、酒蘖等等科学技术的创造发明，充分证实《山海经》又是中国科学技术源流史。从中国大地上渔猎时代逐步走向畜牧时代：犬的家化，犬封族—犬戎族的功勋，犬成为犬封犬戎族图腾；羊的家化，姜—羌—羊—戎族的贡献；马的家化，马族—族的功劳；牛的家化，伏牺()族—炎帝族是有名的继承者；猪的家化，彘族是出色的能手；鸡的家化，太昊族—少昊族鸟图腾族的生物报时器，鸟族因鸡的正时而进行物候天象时令日月出入的观测与预报，推动中国天文学、物候学、历学的发展。植物、果实作为食物来源而采集，推动中国植物资源的考察，稷的家化，稷族(羊族之一)因此而得名，开创了中国农业的先河；稻的家化，龙图腾族—太昊族首创之功不可忽略，南山经地区是他们的开辟地；粟(小米)的家化，炎帝牛族和神农—伏牺(犬—羊—牛)族有创造和选育之功，他们又是牛耕的发明家，中国农业的建立在《山海经》中记录较为完整；中国特有的蚕桑丝绸文化的起源和发展记录，详记在《山海经》中，蜀—蚕的异称与蚕丛氏表明四川是中国蚕丝起源基地之一；冷兵器——弓箭的改进和创制，是有弓(穷)氏和般族的本领，羿改良箭尾，提高射程；剑戈武器—铜铁业的发展是昆吾氏，君子国—虎图腾的首创之功，大量用于战争的刀、矛等正是黄帝族蚩尤族的制造；车、车轮和辕的创制是中轮国、黄帝族的本领；独轮车——中轮之国，风帆车——飞车国等均是陆地人民的创造；流沙已是沙化地区? 造舟是鸟族番禺，熊族—禺京族又是捕鲸能手，他们可能跨陆桥迈越白令海峡? 炎帝族、祝融族是火种保存的氏族；外婚制、走婚制、食物聘礼制是西王母虎族的传统，她们又是女系权力维持族，几历四千年而保持原型，她们又是中国古老战阵术的“创始者”；日出日入之山12座的定位，乃是少昊鸟图腾族；月象的观察是月母羲和族的专长；这些天象与季节时令关系的观测，可能都是后来颛顼历法的先驱；至于鼓、埙、琴、瑟、胡(二胡)、钟、乐曲—乐风、歌、舞等等由某些图腾氏族所创造，这些在《山海经》均有溯源资料；皮革、马靴、高跷、头套(一目)、手钩(长臂)等也与图腾族有关的记载；父子或母女同名制——不死之国，不死之树——晚熟蟠桃，不死之草——冬虫夏草，由不同情况而有近似相同之名；开明——九首虎图腾族，天吴——八首虎图腾族，君子国——二虎图腾国，四虎图腾国均是虎族所成，有虞氏——舜和东胡族同他们有历史渊源关系，他们又与西虎——西胡族西王母族是同一图腾系统? 疾病—疟疾、大脖子病——瘿疾等，药物—动植物矿物等的记载；南方火山，立正无影、大暑——南方热带地区；寒荒之国——北方极冷地区；凡此种种，《山海经》都有可信服的记载，足以说明《山海经》是中国古代科学技术文化的经典古籍，中国物质文明工艺文明的载体。
中国家化的动物近80种，笔者通过对中国史籍(包括《山海经》)的研究，证实亚洲有“家化动物的中心”，中国是其中之一，黑龙江—蒙古草原—黄河流域—长江流域—闽江流域—珠江流域图腾族均有贡献，其中犬戎族、羌姜羊族、龙图腾族—太昊族、彘族、马族、伏牺族、炎帝族等对犬、羊、马、牛、猪、鸡等的家化均有特别的功劳。西方学者提出“植物家化中心”，其中以粟为首选作物，笔者研究《山海经》时，证实中国大地有两条植物家化中心带，一条是西起昆仑山稷山—沼泽—稷泽一直东到天水八卦山—华山沼泽带，大致是塔里木河流域—黄河流域上游地区—渭河流域为中心带，家化植物首选是稷，其次是黍粟(禾)，图腾族羊族稷族、伏牺族等贡献较大。第二条植物家化中心带是以岷江起始的长江中下游流域中心带，家化植物以稻菽(大豆)为主，龙图腾族、鸟图腾族等贡献较大。这两条植物家化带有一条连接的交会处，即是广都之野—武都(甘肃)平原，这在《山海经》中有简洁的记录，由此看来，《山海经》是中国动植物家化中心和动植物区系学的记录书。
《山海经》列举中国大地有莽浮之林、邓林等，此种原始大片森林现代几无遗存，人为开荒毁林现象，可从古今史实比较而令人警惕。《山海经》记录大型动物，如猩猩(可能不止一种)、麟—麒麟(Alcelaphus)、犰狳、斑马、马来鳄、湾鳄，现在已从中国大地上消失；大熊猫、亚洲象、中华(扬子)鳄、猿等已成为濒危物种，这些绝大多数可能由于人工捕杀和环境变化而遭此厄运，这是非常深刻的教训；流沙的出现，沼泽地—西海—柴达木盆地和黝泽—罗布泊的消失，值得人们铭记。以史为鉴，对中国环境保护、生态平衡研究等，《山海经》当是不可缺少的参考文献。
《山海经》列举中国图腾族生态生活区，以山—水—动植物—图腾族为基本生态生活区单位，这是原始生态社会的模式，发展到山—水—动植物—家畜—图腾族的畜牧生态生活区进步模式，又经过山—水—生物—家畜—作物—图腾族的畜牧农业生态生活区，再进一步发展到山—水—生物—家畜—作物—工（工具和器物工艺制作）—商（市集和物资交换）—图腾族的牧农工商生态生活区，经中470多个山水图腾族生活地区基本上可列入上述生态生活区，明确社会发展情况。
《山海经》原书编成十八章，本书合并成九章，即南山经、西山经、北山经、东山经、中山经各成一章；第六章为海外经，包括原海外南经、海外西经、海外北经、海外东经；第七章为海内经，包括原海内南经、海内西经、海内北经、海内东经；第八章为大荒经，包括原大荒东经、大荒南经、大荒西经、大荒北经；第九章为海内外经，包括原海内经，每一经中条目立一编号，可以按号索引。
本书将《山海经》正文、《山海经图》、《山海经图赞》合在一起，以便了解《山海经》的全貌；注音采用《汉语大字典》、《辞海》、《辞源》的注音；间或引陶潜的《读山海经十三首》诗入注，有时自作诗、韵文入注，意在加深对《山海经》事物的认识。
现经多方考证，证实中国古籍《山海经》是中国图腾崇拜的专书，中国博物学类书，中国古老民族活动、迁移、分布的类书，中国生物、医药和矿物资源的全书，中国人文地理专书，实乃中国科学技术文化的典籍。笔者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初读，90年代间或写作，1995年后全力以赴，日日有所“输入”，于今已有10年。岁月如流，人生虚度七十有八。不意晋代学者同姓郭璞景纯于公元三四世纪传注于前，在1600年后，同姓郭郛根生再注证于后，洵美事也。但其中仍有不少未能解释的事物，如颛顼死即复生等，未免遗憾。笔者奢望再过1600年，于公元3600年后，有一同姓人又为作解，以求本书《山海经》流传得更久远一些。求难解易，孜孜不倦，是乃老年学者人生一乐事也。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