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之夜

一江秋水

　            夏 之 夜

   夏夜。
   没有明月，星光稀疏，偶尔一点流萤划过，在夜幕上留下微弱而
辉煌的蓝光。温柔的夜纱遮盖着一切。一切都那么宁静、深沉而幽远。
远处的蛙们热烈地唱成一片，近处的虫们则奏起了断续而有节律的轻
音乐。凉爽的风习习不断。呵呵，好美妙迷人的夜。
   一只牛虻哼着有闲者的歌，在低空中骄傲地飞来飞去。他怎么能
不骄傲呢？下午的时候，他叮在一条身体比他大十几万倍的母牛的肚
子上吸足了血。他是一只勇敢的牛虻。当那粗大的牛尾巴几乎甩到他
身上的时候，他也没有惊慌，仍然尽情地享受着甜美的血液流到腹中
时的无比快意。现在，他一方面要好好地欣赏一下如比良宵，一方面
想借此帮助一下消化，而最要紧的是：他准备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
什么是虫生的幸福？所以，虽然他的兄弟姐妹夜里不出动，而他却打
破常规，还在不知疲倦地飞着、思索着。
   什么是虫生的幸福呢？这个富有哲理的问题太有意思了。他记得
自己出世以来的全部活动就是吸血，从没想过所谓“问题”。但他是
一只聪明的有理想的牛虻，他不愿意碌碌无为度过一生。他希望自己
在吸足血之后能够另外有所成就，从而青史留名。因此，当《昆虫报
》上开展“什么是虫生的幸福”的讨论时，他也认真地思索起来。
   “幸福，应该象我现在这样，安闲自在无忧无虑快快活活，”他
想，“但是，这种理解似乎太肤浅了。以我的才能，应该下个精确的
定义。”
   迎面飞来一只萤火虫。这是一只年青的萤火虫，动作敏捷姿态优
雅，一边飞一边跳着高难度的“维也纳华尔兹”。牛虻对舞蹈没有兴
趣，也不会欣赏，他粗鲁地喊道：
   “喂，萤火虫，你说，什么是幸福？”
   萤火虫停止旋转，看了牛虻一眼，知道他生来就缺乏教育，便原
谅了他的没有礼貌，说：
   “幸福？能够在这样美好的夜里翩翩起舞，能够以自己的光辉为
大自然增添美色，这就是幸福。”说罢，在空中划了一个优美的圆弧
，才轻盈地飞去。
   牛虻望着一闪一闪飞远了的萤火虫，鄙夷地想：“哼，这也是幸
福？为大自然增添美色，那么自己呢？自己能得到什么呢？自己什么
也得不到，怎么能说是幸福呢？真是个蠢虫！”
  　牛虻这么飞着想着，觉得有些累了，便在一个菜园里停下来，无
意中听到一阵轻微的“沙沙”声，举目一望，原来是几条大青虫扒在
一株小白菜的叶子上贪婪地吃着。大青虫滚圆滚圆的身体把菜叶压得
弯弯的。叶面上满是洞孔，而随着大青虫的头部不停的弧形动作，洞
孔在迅速地扩大。看他们那个津津有味的样子，牛虻也觉得自己有点
口痒了，忙吞了一口口水，问：
   “喂，青虫，你们知道什么是幸福？”
   “嘿，这还不简单？吃喝玩乐就是幸福！”一条大些的青虫回答
得很干脆。
　　“是啊是啊，我们现在幸福着呢。”几条小些的青虫齐声说，百
忙中他们只抬头瞥了牛虻一眼，好象很诧异他怎么会提出这么个不是
问题的问题，就又埋头更加起劲地吃——沙，沙，沙。
   “这样的回答比萤火虫的回答要高明一些。但是光吃这没味道的
菜叶，未免太可怜了。”
   牛虻又飞起来。他不屑于与这样的可怜虫为伍。
　　一阵嘹亮高亢的歌声传来，牛虻虽不懂音律，却也被吸引了，循
声寻去，原来是几只蟋蟀聚在一幢小屋的墙脚，就着窗口射出的微光
，正在排练。
　　“你们为什么唱得这么起劲？”牛虻问。
　　一只蟋蟀一面挥着指挥棒一面说：“不为什么，我们都是音乐爱
好者罢了。”
　　“难道你们这样吹拉弹唱感到幸福吗？”
　　几只蟋蟀都笑了，异口同声地说：“当然啦，能够做自己想做的
事，能够快快乐乐地度过每一天，这就是幸福啊！”
　　“嗯，有些道理，”牛虻飞起来，“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过，想
做的事不一定成功，那么，随之而来的将是苦恼，也就无所谓快乐无
所谓幸福了。唉，幸福到底是什么呢？”
   突然间，牛虻撞到了一张网上。这网张在屋檐下，网丝很细很柔
软却很靭很有粘性，很快便粘住了牛虻的手足和双翅。牛虻吃了一惊
，使出全部气力，蹬足振翅想挣出这可怕的罗网，但徒劳无功。他从
来没碰到这样的倒楣事，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一边挣扎一边发出惊恐
的呼喊：“救命！”
   一个黑家伙闻讯慢吞吞地爬过来了。这个家伙的身体没有牛虻大
，但由于不缺吃，他的肚子涨得园鼓鼓的。他的脑袋小得出奇，和肚
子一点也不相配。他长着八条修长而灵活的细腿，头上还有两把带齿
的微型砍刀在不停地挥舞。他慢慢地阴森森地向牛虻爬来，象一个黑
色的精灵。
   牛虻的第六感觉立刻感知到死亡的恐怖信息，这在他是从来没有
过的。
   “你是谁？”牛虻颤憟着问，但他马上就想起小时候长辈们对他
描述的敌虫的形象，知道是撞到蛛网上了。长辈们说过，蜘蛛简直是
魔鬼，不论什么虫撞到他网上，他都毫不讲情面地把他吸得只剩下空
壳壳。
   “滚开！”牛虻愤怒地喊道，他害怕看蜘蛛那可憎的面色。
   “呵呵，我为什么要滚？”蜘蛛不怒反笑，“比你大的家伙我也
见过，最终它们都成为了我的美食。”
   牛虻又开始挣扎，他知道已到了生死关头。但蜘蛛很有耐心，并
不急于马上向牛虻进攻，而只是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仿佛在欣赏牛虻
的垂死挣扎。只有老于世故稳操胜券的虫才会有这样的沉着冷静和从
容。
   等到牛虻停止挣扎呼呼喘气的当儿，蜘蛛就用前头的那双腿攀着
网，中间短一点的腿腾空而起，却用最后的一双长腿去撩拨牛虻。牛
虻也不甘示弱，倏地从嘴里吐出一根刺管向蜘蛛刺去。这是他的杀手
锏，那刺管锋利得连厚厚的牛皮也能刺穿，蜘蛛碰上了肯定会一命乌
呼。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蜘蛛闪电般地收回长腿，整个身体象碰上弹
簧似的向后一跃，动作极其灵活巧妙，与刚才那慢吞吞的爬行判若两
虫。
   牛虻扑了个空，既愤怒又惊恐，便翻来覆去拼命动弹，企图把网
挣破。网确是破了，但并没有散，依然緾着牛虻。牛虻气力耗尽，不
得已停下来休息。这时那狡猾的蜘蛛就又如前次的那样，倒挂着用两
只后腿去拨弄牛虻，惹得牛虻性起，又是一阵剧动，蜘蛛又象前次那
样迅速敏捷地弹跃开去。
   如此反复多次，牛虻已经精疲力竭，他大叫了一阵，凄惨而悲哀
，只有对生命完全绝望的虫才会有这样的叫声。这时蜘蛛小心翼翼地
爬到牛虻身边，作好了随时跳开的准备后，慬慎地用一只后腿去敲打
牛虻的身躯，又把牛虻推来推去，冷静地观察他的反应，只要他稍有
动弹，蜘蛛就迅疾地回避了。最后，蜘蛛终于确认牛虻已经毫无反抗
能力了，便用前面两只腿紧紧地捉住牛虻，准备进行最后的一个步骤
了。
   “你要把我怎样？”牛虻还能说话，他怯怯地问道。
   “我么？”蜘蛛阴沉地笑了，两只细小的眼睛冷森森地盯住牛虻
，“我要吸干你的血！”
   “你觉得这样幸福么？”牛虻忽然又想到了这个问题。
   “当然。”蜘蛛回答，“幸福，对我来说，就是吸血，吸得越多
越幸福。”说着，就把两把砍刀架在牛虻脖子上，然后从嘴里竟然也
吐出一根锋利的刺管，一下子刺进牛虻的后颈。
   在这一刹那间，牛虻忽然彻悟了：“呵，幸福，就是吸尽别虫的
血而又不被别虫所吸！对，对，这无疑是最正确的答案了！”
   牛虻非常高兴，很想立即去向全世界宣布这个结论。可是他感到
头脑一阵晕眩，一股凉气迅速地沿着背脊漫向全身，随后便什么也不
知道了。
   夜，还是那么静谧。萤火虫依然在快乐地跳着华尔兹，蟋蟀也仍
然在弹着心爱的土琵琶。一轮明月，从东方悄悄地升起来了。皎洁的
月光洒向大地，照见了屋檐下的破蛛网，以及吊在破蛛网下端随风飘
荡的牛虻的空躯壳。

伊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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