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积雪
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孟兆芸一动不动,握剑的手硬如铁石。他已经不似先前那么激动和愤怒,现在的他,一如千里冰封的寂寥天地,沉静而冷漠。若说他还有甚么柔软的弱点,躺在不远处草篮中的一对婴孩,该是他唯一的牵挂:这对孪生婴孩裹在一件貂皮大衣里,他们很乖,仿佛知道父亲面临着平生最为险恶的一战,不约而同的吮着左手拇指,眼珠儿滴溜溜在眼眶里打转,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一模一样,也不知他们看些甚么,静悄悄的。
欧阳隽却不似他的对手那么冷静,他心底隐隐约约有几分不安。剑柄在手中紧握,握得越紧,手心里渗出的汗越多。他全神贯注在孟兆芸那只握剑的手,可是孟兆芸纹丝不动,象一尊任人膜拜的佛陀;这模样渐渐在他眼中凝固,恍若亘古便是如此。
积雪在他们脚下融化,慢慢汇成一条细流,慢慢向四周洇开,在两人之间凹成一洼水,象一面镜子。
月正中天,一缕清辉射在水洼之上。
倏地,两个身影交叠在一起。
欧阳隽“哦”了一声,身子一闪,额上冒出一层冷汗。他知道那是月亮把他们的身影交织在一起。可是还未等他回过神来,孟兆芸的剑已经刺到他左肋之下。
孟兆芸这一剑,既狠且准。本来象欧阳隽这样的对手,蓄势待发的时候,根本就无隙可乘,但偏偏他杯弓蛇影,被月华扰乱了心神。
欧阳隽临危一闪,这一剑偏了一点,正划过左胯,直到大腿。鲜血顿时顺着数寸长的口子流了出来。
孟兆芸一击即中,却不趁势急攻,反而站着一动不动,仿佛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幅极美的画卷,要让他慢慢欣赏。此时,他心底的激动和愤怒又重被唤起,看着对手流血的样子,感觉快意无比。
鲜血流到白皑皑的雪上,不多时,雪地上已是血迹斑斑。
月华照在两人之间的水洼上,反射出淡淡幽光。水洼边儿的斑斑血迹,越发显得红,红得象火,烧灼着孟兆芸的心:他仿佛又回到了那火红的日子……
关外,紫微山下,挂甲屯中,一进小巧的院落,大门两侧贴着村里老学究亲笔的一幅行书喜联,道是“好鸟双栖嘉鱼比目,仙葩并蒂瑞木交枝。”;门扇左右两边各贴一个剪纸的大红“喜”字:这些都是差不多十个月前新婚之际,村里热心肠的左邻右舍们张罗的,当时孟兆芸一点儿都不知道,一觉醒来打算出门沽酒,以备晚间飨客的时候才发现,一见之下大为感动。此间民风淳朴,人人古道热肠,择此以为隐居终老之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岂不强甚在江湖之上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血雨腥风中讨生活的日子!
西屋是他们的喜房,屋里的陈设是他从八十里外的松江镇花了一整天的功夫雇马车拉回来的,比周遭的农家当然要阔绰得多:一进门,一张雕花鼓墩圆桌,一圈围着四把佛手墩;窗下一张梅花冰纹板琴几,几上一张素琴,琴畔焚着一炉沉水香;向里靠墙放着双扇门立柜,紫楠木,结实而不失雅致。屋当中隔了一道三折屏风,屏风那边,挨着墙,是一张黄花梨月洞门罩架子床,四面围着红绫漫顶的帐子,正面红绫两边的下幅松松挽在黄铜月牙钩里;门后,黄花梨三足香几上,摆着一盆梅花盆景,疏落有致、浓淡相宜;再往里,墙根放着一张描金漆半圆月牙桌,桌上竹篮里都是些针头线脑的,甚么顶针啦、碎布头啦、绣花针啦、鞋样儿啦,应有尽有。更有一只婴孩穿的虎头小鞋,黄棉布的面儿,白棉布的里儿,两只虎耳朵伸到鞋帮去了,煞是可爱。
这双虎头小鞋的另一边,此刻却被一只白皙柔滑的手握着;这白皙柔滑的另一只手,拈着根细如发丝的银针,正在鞋面上密密针黹。这做女红的妇人,便是孟兆芸的妻子柳茵雪。
柳茵雪此时正坐在一张黄花梨圆后背交椅上,背往后靠,圆鼓鼓的肚子使劲挺着。她身怀六甲将近十个月了,眼见分娩在即;算起来,坐胎的日子就在新婚的头几天,老人们管这叫喜胎。村里的老学究没事就念叨,说这孩子生下来,有朝一日必定飞黄腾达,若是男的,出将入相,封疆列土那是少不了,女的,则非成正宫娘娘不可。
孟兆芸看着妻子衲鞋,看她把心思用在这么琐碎的事上,而且乐此不疲的样子;再看看她隆起的肚子,心里面升起一种莫名的甜蜜:一种懒洋洋、柔软的感觉。回首往事,想起他们一起金戈铁马,鏖战江湖的岁月,他更喜欢眼前这个放下屠人刀,捡起了绣花针,因而显得格外妩媚、温柔的爱人。
“茵雪,你说咱们的皇后娘娘穿上这双虎头鞋,戴上虎头帽,手里再拎上你的鸳鸯刀,会不会把皇帝女婿吓跑了?”孟兆芸想要个女孩儿,所以这么跟妻子打趣。
茵雪不吱声,可是看得见她灿烂而又含羞的笑靥。
过了一会儿,茵雪低声说:“要个男孩儿不好么?”
“男孩儿也好啊,你生甚么我都喜欢。但最好是个女孩儿,长得象她娘这么漂亮,人见人疼,岂不更好?”孟兆芸存心跟妻子开玩笑,续道:“再说了,若是个男孩儿,顶多不过出将入相,封疆列土,你当娘的还能混个一品诰命甚么的,我这个爹可就甚么都没有啦;若生个正宫娘娘出来,那可乖乖不得了,当朝天子的老丈人,太师,那是甚么身份!到时候女儿在里面,老子在外面,花花世界可不就姓孟了吗?夫人你的风光,那也大大不同了!”
茵雪“扑哧”笑了出来,赶忙又憋住笑,生怕颠着了肚子里的小宝宝。孟兆芸上前两步扶住妻子,在妻子背上轻轻摩挲着,顺手捋了捋妻子额前垂下的几绺秀发。正要再说话逗她,屋门“吱”的一声,猛的被推开了,一个少女掀开厚厚的棉门帘,笑着走了进来,一面回身关上门,一面笑道:“你们将来再生个国舅爷,不就儿女双全了,何苦眼下争来争去?”关好门,续道:“可是有一样,姐夫,别说我没给你提个醒,古来掌权的外戚,没有一个好收场的,你可别琢磨着太师是好当的!”
进屋来的少女,一张瓜子脸上两道弯弯的眉毛,隐隐如春山含黛;鼻梁挺得很直,好象一条晶莹剔透的白水晶;而那正在笑着的小嘴巴,真可以说是樱桃小口了;樱桃小口里上下两排石榴籽似的细牙,一开一合,恍如真的是在嚼着石榴呢;那一对眼睛,更是水汪汪的,两粒点漆般的眸子,天生的秋水含怨,仿佛能看到人的心里,使人不由得兴起“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清寂之感。少女年方十七,是柳茵雪的胞妹柳茜雪。茵雪、茜雪父母早逝,两姐妹打小相依为命。茵雪和孟兆芸夫妇来此隐居,茜雪自然跟着来了。
茜雪进得屋来,脱掉紫黑貂皮大氅,露出底下穿的一袭翠绿色水绸滚花边的劲装,衬着雪白的容颜,更见得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诚所谓“须臾之间,美貌横生”是也!
茵雪含笑道:“你去哪儿玩儿回来?瞧这一脚泥!”
茜雪跺跺脚,抖了抖手中的紫黑貂皮大氅,一股寒气骤然向茵雪扑面而去。孟兆芸忙拿了件绣花绸缎棉袄给妻子披上,对茜雪道:“快去暖暖再过来,诰命夫人不要紧,冻着了皇后娘娘可要砍你的头!”
茵雪抿嘴笑着,悄悄拿绣花银针在丈夫手背上轻轻一刺。
茜雪走出屋门,孟兆芸故作夸张的叫声透过掀开的门帘传了出来。
刚刚她还是笑颜如花,此刻如花的美貌却也掩不住阴霾的脸色。抬起头,天空中微霰如珠,眼看又有一场雪好下了。她心里,就象这欲雪的天气,说不出的沉重和压抑。她吩咐家里的小厮在堂屋里生上一盆炭火,烫壶高粱酒。然后回到自己住的东厢房,挂好紫黑貂皮大氅,换了身月白色中衣,坐在床沿上;耳边传来邻居院子里的狗吠声。屋里没生火,三九的天气,墙角已经冻出冰碴子了,透着刺骨的寒意。她起身走到窗前,也不点灯,隔着窗棂看着院子另一边姐姐和姐夫的屋子。那屋子里桔黄色的烛光投射了两个耳鬓厮磨的人影在窗户纸上。她只觉鼻中一酸,险些就要流下泪来;扭过头去,咬了咬嘴唇。
这时,小厮在门外喊了声“小姐,酒烫好啰!你在哪屋喝啊?”
茜雪应声道:“搁堂屋吧。”罩了件玫瑰粉的斗篷,把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才出门去。
堂屋里炭火烧得正旺,倒马蹄方桌上摆着四色小菜,旁边是一把银鸳鸯酒壶:外面一层盛着滚烫的开水,里面一层装的才是酒。高粱酒最容易醉人,茜雪两盅酒喝下去,玉颜便见酡色,加之炭火熏蒸,两颊便如盛开的芙蓉花。
正喝着,棉门帘一挑,孟兆芸和茵雪进来了。
“小妹,你真好雅兴啊!”孟兆芸心情很好,脸上笑眯眯的,一只手搀着妻子。
茵雪坐在茜雪身边一张福寿靠背椅上,道:“睡不着,来跟你说说话。”看妹妹雪白的脸庞透着微微的酒红,几绺青丝散乱在额前,很是可爱,忍不住伸手轻轻拂了一下她的额头,帮她把头发捋顺。
茜雪挪挪身子,坐正了,笑一下,道:“姐姐。”
孟兆芸叫小厮添两个酒杯、两副碗筷。一边斟酒,一边对茵雪笑道:“今天破例,许你喝两盅酒。不准多喝啊。”
茵雪接过酒杯抿了一小口,拣碟子里的冬笋吃了两片。开口问道:“你今天去哪儿玩儿了?瞧你刚才进门的时候高兴的!”自从有了身孕,天气又一天冷似一天,茵雪就极少出门了,每天就在自家院子里散散步而已,实在闷得慌。虽说是就要做母亲的人了,但毕竟不过二十岁,少女心性尚未完全蜕去,因而游玩的念头一直在心里盘桓不去,很想从妹妹的口中打听打听外面有甚么好玩的。
孟兆芸将一杯酒一饮而尽,拿眼睛看着茜雪,很好奇的样子,等她说话。
茜雪忙把脸扭向一边,与其说是不想让孟兆芸看着自己的脸庞,还不如说是自己不敢跟他的目光相对:她怕会趁着醉意泄露了少女不为人知的心事。她夹了片从关内带来的茉莉酥,放在口里慢慢咀嚼,仿佛在品味、欣赏着。等心情平静下来,才把下午的赏心乐事说了一遍:
紫微山在关外而言算不得甚么名山大川,不似嵯峨百里的长白山那么如雷贯耳,但是山上东北虎、熊瞎子、梅花鹿、紫貂等珍禽异兽也一样时有出没,而且山上森林茂密,植被繁多,因此名驰九州的东北三大宝:人参、貂皮、鹿茸角这里也有所出产。紫微山的奇特之处在于,它的最高峰,断云峰上,星罗棋布着大小无数个温泉湖泊,有人说是七十多个,也有人说至少有百八十个,究竟有多少个,谁也没功夫真的去数,总之为数不少就是。有一年来了个贬官至此的翰林,天文地理无有不精,他夜观天象,断言断云峰上这许多的湖泊,暗合着天上的二十八宿,乃是千古不遇的福地。因此有人就把这一带称之为“关外星宿海”。断云峰上的湖泊长年累月温度宜人,湖面上总是烟汽氤氲;无论天气怎么冷,湖畔的小野花在绿茵茵的草上开得总是那么灿烂,那么活泼,令人恍若置身人间仙境。这一年冬天,也不知怎么了,数日之间,湖畔的绿草野花竞相枯萎,一眼望去,满目凄凉;连从不冰封的温泉,也早早盖上了冰盖子,越冻越磁实。天象示警,老人们唉声叹气,不知当官儿的又干了甚么缺德事,老百姓又要遭甚么殃了;小孩儿们可不管这些个,年年泡温泉早泡腻了,难得碰上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还不抓紧时间,溜冰的溜冰,放冰船的放冰船,打陀螺的打陀螺——在冰上打陀螺跟在地上打陀螺可不一样,没玩过的人可怎么也猜想不到其中的差别,这就好比北方过年跑旱船的怎么也体味不到大海上惊涛卷起千堆雪带来的那份心旷神怡。
茜雪玩儿了一下午的,便是溜冰、坐冰船、打陀螺,此外自然也少不了象凿冰雕等其它有趣的玩意儿。
茜雪一口气把话说完,说邻居的小孩狗蛋怎么滑了一交、张婶的孩子大威怎么跌破了头、村东头老学究的女儿怎么雕了一个很漂亮的冰娃娃,还没雕完却被老学究抓回家做饭去了……,说得天花乱坠,听得茵雪出了神,一个劲问“还有呢?”“后来呢?”
“后来?后来天黑了,大家都回家了,我也回来了。”茜雪说。
茵雪不再问,悠然向往,还有那么一点儿怅惋。良久,叹了口气,抚摸着隆起的肚子。
三个人又聊了些以前在关外的生活,孟兆芸见妻子怔怔的仿佛失落的样子,安慰她等生下孩子,一定带她上长白山,捉紫貂,游天池,尽兴畅玩一回。喝完酒,各自去睡了。这一夜,茵雪没有睡好,脑海里老是浮现从前少女时代的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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