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天
一、月海我的名字叫月海,母亲说生我的那个晚上在她眼前出现了一片海,月亮倒映在海里,整片海都变成了银色,于是,她给我起名字叫月海。装着月亮的海。
母亲会刺绣,江南女子都会刺绣,而母亲的刺绣是众多女子刺绣中的上品,这一点,从母亲每日不停刺绣和凭她一人可以让我们母女过得很好来看,无须质疑。我甚至有一个丫鬟,叫做漪香,从我记事起,她就已经陪着我了,所以,她比我年长三岁。
母亲,我,漪香,这就是我的所有家人。家中没有男丁,母亲没有丈夫,我没有父亲。我从来没有问过母亲,我的父亲在哪里,母亲也从不提起我是否有个父亲,是生是死。我和漪香一起长大,玩耍斗嘴,一起犯错,一起受罚,情同亲姐妹。母亲也将她视如己出。在我眼中,漪香已经是和我们一起相依为命的家人,而家人,就是和我一起长大的人。关于我的父亲,也许哪一日我会见到他,但是,他只是我的父亲,不是我心中的家人。家人和亲人这两个名词在我的心中,是有着严格的界限划分着的。
我始终相信,我会见到我的父亲,就算他已经死去,我也会见到他的坟墓。那个时候,我一定会告诉他,没有他,母亲和我也生活得很好。我每在月圆的夜里,总会想象父亲的样子,我问和我同睡的漪香:你的父亲是什么样子?漪香从不回答,我也从没有要她回答,因为,她和我一样,没有见过她的父亲,和我不同的是,她连她的母亲也没有见过,她不记得小时候的所有事情。我曾经问母亲,她是如何把漪香找到家里来陪我一起长大的,母亲就告诉我,她被人弃在街角,母亲就将她领了回来,那时候的漪香,只有两岁左右,连话都说不全。漪香被母亲带回家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母亲怀着我,教漪香说话。母亲说,漪香刚到家中的时候,不哭也不闹,只是呆呆地坐在院子里,不说话。母亲以为她是哑巴所以被人抛弃,就耐心的教她发音,练习说话的口型,慢慢地漪香开口说话了,她并无残疾,只是被人抛弃后受到了打击,不肯与外界交流。在母亲的关心下,她便忘记过去,毕竟那时候的她,还太小了。
我问漪香:你的父亲是什么样子?漪香不回答,我知道,她并不生气,也不伤心,我们早就接受了没有父亲的事实,而有母亲和姐妹,我们都已经很满足。漪香和我一起沉默着,我知道,我们各自在想象着自己父亲的样子。漪香忽然笑了,她说,我想来想去,父亲的样子也和街上的一般男人没什么两样,也许是个屠户,也许是个落魄秀才。我听了也笑,为什么不是财大气粗满脑肥肠的土财主呢?漪香笑得更甚,我们这般模样怎会有那样的父亲。我看着窗外的圆月叹了口气,唉,我们的模样只和母亲有关吧!漪香不再笑,我们再次沉默,然后各自睡去。
漪香继承了母亲的刺绣功夫,可以将山水刺得秀丽如锦,蝴蝶刺得栩栩如生,母亲的刺绣生意应接不暇的时候,漪香便会帮母亲的忙。母亲许我学习琴棋书画,而不许我学习刺绣。母亲说,你将来不会留在江南,也就不必学习刺绣。我知道母亲的话自有她的道理,她吩咐的事情,我从来不问,只管去做好便是。但是我心中慢慢的开始有了不安,随着我一年一年的长大,我总是回想母亲的话:你将来不会留在江南……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二、暮承血
暮承血,暮成血。
那个黄昏,如我的名字一样,天红得像血。
母亲为我挨下了那一剑,我看着她拦在我身前的背影,剑穿过她的身体,停在我的眼前。母亲的血顺着剑一滴一滴地滴在我的脸上,滴进了我的眼睛里。我惊恐得不能发出声音。我来不及喊出母亲两个字,剑就从她的身上抽去,母亲随着剑的抽离,缓缓的倒下了。母亲倒下用了多久的时间,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她倒得那么缓慢,像是有什么还没有了解的心愿没有完成,背影里那么多的不甘,在我的记忆里越酿越浓。我多么希望她能倒得慢一点,再慢一点,甚至,她能支撑着身体,回头对我笑着说,我没有事。可是,她依然倒下了。多年以后,母亲的样子在我的脑海里模糊了,她的声音也模糊了,唯有她缓缓倒下去的背影,温柔的,曾背起我的背脊,清晰地印在了我的心里。
母亲倒下去了,我的喉咙依然干涩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然后我记住了母亲倒下后呈现在我面前的那张凶手的脸,他,是我的父亲。这张脸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像母亲的模样一般变得模糊,反而越来越清晰。我牢牢地记住了这张脸,伴着我心中越酿越浓的不甘,过着一个人的日子。
父亲并没有杀我,母亲挡下了那一剑,父亲便再没有提起要杀我的事情。母亲下葬的那天,我没有见到父亲,这之后,也再没有见到他,因为我在那一天,逃离了那个城。八岁的我定定地站在城墙外对着当晚的圆月发誓,总有一天,我会再回来。
三、月海
午后,我独自在厅里抚琴,漪香和母亲去李员外家送刺绣货品去了。今天的阳光很好,我懒懒地拨着琴弦,发出不成调的声音。实在无聊,我伏在琴上,晒着暖暖的太阳。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记得做了和阳光有关的梦,然后,眼前的光亮突然变暗。我很想看看是什么原因,想着就真的睁开了眼。
一个男人,一袭黑衣,手里握着一支剑,墨色的剑鞘,缠着一小段黑色布条。他站在我面前,背着阳光,我看不清楚他的模样。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站在这里,又站了多久,我想他应该不是来打家劫舍,或者杀谁,因为他这样无所顾及地出现,却只是站在这里,等我醒来。
我没有惊慌,只是坐直了身子,淡而有礼地问:公子是否来定刺绣货品?我依然没有看清楚他的脸。他依旧是站在那里,回答:我来找人。我再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要找谁,母亲是不可能认识这么年轻的持剑男人的,漪香除了和母亲一起,很少出门,都是在家中陪我,不会认识陌生人。那么,他找谁?他也许看出我的疑惑,说,我叫暮承血,来找你的母亲。
他说他叫暮承血,来找母亲。我心中想着这句话,静静地看着这个陌生男人,他到底是谁?我犹豫着要不要将他留下,等待母亲回来。正在想着,母亲和漪香回来了。这个自称暮承血的黑衣男人转过头去,母亲和漪香正在说话,没有注意到院中多了个男人。他一声喊出:鹊姨。
一切都在这一声呼唤中静止了。母亲震惊地抬起头看着这个男人,他再唤,鹊姨,我是承血,暮承血。母亲复杂的表情变了又变,最后,落下泪来。少爷,你来了,她说。
四、暮承血
名字是父亲起的,他很喜欢我这个儿子,我略懂事的时候,他说,你是暮家的子孙,继承了暮家的血,这是你的骄傲,你要记住自己永远是暮家的一部分。当然,那个时候,他以为我是他亲生的孩子。
母亲有一小片花圃,每日悉心呵护照料的只是一种花,圃里只种这一种花,月来香。月来香,如名字一样,只有在晚上的时候才会开花,而且,花只开一瞬。它还有一个名字,昙花。母亲经常带我坐在花圃前,一起看月亮的变化,看是否有一朵昙花肯在那夜盛开。她告诉我,有一种感情,像昙花一样,只在不为人知的时刻绽开,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却因为短暂的精华反而珍贵,被观花人永记心间。她总是很安详地坐在花圃前看月下的昙花,那么满足,她的神情那么美,连我也会看呆。
父亲很爱母亲,对她的关怀无微不至,人人都说母亲是好福气,谁家男人不是三妻四妾对发妻毫不过问,母亲定是前世修了福今生得到回报。父亲独爱母亲一人。我曾经发誓,将来若娶妻,必要像父亲一样,让自己的妻子成为世人中最幸福的女人。直到我慢慢长大,才发现,母亲却只有在面对月来香的时候,才那样满足。我不明白,父亲还有哪里做得不够。可惜,我还太小,我不懂。
家中来了客人,是一位叔叔,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听说这位客人是母亲的旧日朋友,知道她已经结婚生子就前来看望。父亲很高兴地邀请他住下,并叫母亲前去。母亲领着我去见那位客人,路上叮嘱我不要在客人面前顽皮。进了大厅,父亲笑着拉母亲上前,说是她的久友,母亲楞在当场。后来发生了什么,我都不知道了,因为母亲叫丫鬟把我带走了,丫鬟带我去了厨房,我吃到了很甜的糕点。
客人并没有留住在家中,当日便告辞了。从此,家里的欢声笑语没有了,一切慢慢的都变了。父亲不再疼爱母亲,只是偶尔把我叫去书房,话也不说,看上我半天。
那日,他又叫我去书房,我站在那里很久,父亲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我。我叫他,爹。他的表情变了变,缓缓地说,滚。我没有动,他举起了茶杯,摔在了我的额头上,滚。
我没有哭,我很恐慌,我用手按着血流不止的额头,飞快地跑出了书房。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非常的害怕。为什么父亲变了,母亲也不笑了,为什么家里每个人看我都是和以前不一样的眼光。八年来从没见过父亲生气,更不曾对我动手,我很害怕,很害怕。母亲不在屋子里,我去花圃找她,她呆呆地坐在花圃里,对着月来香哭泣。她那么伤心,我不敢出声,额头很疼,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就更加慌恐地站在那里。
天色有些暗了,有鸟鸣叫着飞过,夕阳很红,云也很红。父亲来了,他提着剑,把月来香全都砍了。母亲依然坐在花圃里,哭泣着,嗓子已经沙哑了。父亲用了全身的力气来砍那些花,一剑一剑,不知怎么,我总觉得,被砍碎的,是父亲的心。他边砍边发狂地对母亲喊到,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母亲停止哭泣,只是默默地看着父亲。父亲更加发怒,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从来都没有!我要杀了这个孽种,杀了他!
父亲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我,举起了剑,一瞬间,我看见了母亲的背影,和穿过她的身体,停在我眼前的剑,她的血,一滴一滴,滴在我的脸上。
我离开了我的家,我对月亮发誓,还会再回来。
我遇到了那个男人,那个来家里看望母亲的客人。他说,我的亲生父亲,叫月来香,而他,是我亲生父亲唯一的侍从,也是唯一的结拜兄弟。于是我跟着这个男人,走遍江湖,我学得了江湖中最快的御天剑法,我也认识了许多江湖中行色各异的朋友。那个男人叫月青燕,后来我叫他燕叔。他说,他那日来我家,只是想告诉我的母亲,他要听从主人的嘱托,来带我走。我丝毫没有恨过燕叔,我谁也不恨,甚至那个叫做月来香的我的父亲。因为当我长大的时候,知道,母亲一直是爱着他的。
我不曾否认,离开家的那夜,我心中对父亲的恨有多深,他杀死了我的母亲,他杀死了他最爱的人,他也杀死了我心中的他。我发誓,我一定会回来,我一定会回来杀死他,为母亲复仇。直到燕叔在我十四岁那年,带我回到那个家中,我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父亲抱着母亲的牌位,呆呆地坐在当年花圃的位置,也是母亲倒下的地方,不停地喃喃自语。燕叔说,他已经这样失魂落魄地过了六年,日日如此,他并没有错,他只是太爱你的母亲。
那夜,我放下了我所有的仇恨,永远地离开了那个充满了我伤痛回忆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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