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心之锁
没有人知道第一对将痴心高悬于空谷的情侣姓甚名谁。在雾气弥漫的峰巅,一把黄铜锁和另一把黄铜锁,锁定了三生姻缘。我有理由相信,那或许是旧时的两个薄命恋人,因为爱而双双私奔,又因为无处栖身,而不得不相拥着坠下深渊。在绝命之前,两把牵肠连心的锁,便是他们留给茫茫人间的唯一消息。两把锁。它们最初的意义,很可能是用作凭吊他们为人在世时的一段真情,很可能是为了告诉他们各自的亲人,无论生还是死,他们的心都会紧紧相依相连,从此不再分开。
不知是在哪一天,一位怀才不遇的行吟诗人最先发现并认识了那锁。他将那锁命名为连心锁,因为就在仰面一瞥之际,他仿佛亲眼目睹了两颗痛苦的心,两颗绝望的,破碎的,流血的,心。琴弦似的铁索上,两颗心随风而颤,瑟瑟有声。它们本来是以悲剧特征横空出世的啊!然而,若干年后,它们却以幸福和谐的弦外之音,启示了越来越多的尾随者。直到有一天,成百上千把效仿的锁,纷纷张扬于寒索之上,招来与锁相关的商事和铜臭,致使这一沉重无比的生命仪式,逐步演变成了一种轻松自如的情感游戏。即令是这样,我也不敢轻率地怀疑,那些以游客身份携手攀向峰顶的人们,在他们以夫妻特有的默契将代表彼此心灵的锁合而为一的那一刻,我没有理由不相信他们对于爱的信奉与承诺是虔诚而又庄严的。至于在未来的漫长岁月里,他们是否真的心心相印、矢志不渝,或者是否真的琴瑟不调、同床异梦,那毕竟是另一回事了。
锁完全没有权利和义务来支持或者反对谁。
面对如此众多的铜锁和铁锁,我想到的依然是旧时的两个薄命恋人,他们仿佛就是我和我梦中的妻子。为爱而粉身碎骨的,是风华正茂的多汁之躯,为情而羁留尘世的,是长歌当哭的受创之心。屐痕芳踪已随曲终人散,香车宝马只为天国神游。我惋叹于他们最终以类似于舞蹈的美姿,完成了短暂的青春之履,感佩于他们不惜用血肉相加的风采,结成了黄泉下永远的眷属。他们孤高倨傲的魂灵,始终金属般坚定地相吻在天风海雨中,使山色壮美,使雾霭雄浑,使松涛凝重。
──这多么酷似我梦寐以求的爱情哪!
此刻,我还想到,在密密麻麻的锁丛中,如何才能找到最初的那一对呢?即使我找到了,谁又能够准确无误地鉴别出它们的真伪呢?
传说不久以前,一对新婚夫妇趁蜜月旅行来到这里,他们和别的年轻伴侣一样,满怀对爱情的膜拜和对明天的憧憬,将两把锁连缀着挂在了春天的风中。事实上,就在他们离去后的第二天,卖锁的人便将锁掏开,配上新的钥匙,卖给了另一对游客。日复一日,用来连心的锁一次次沦为娼妓。更重要的是,一年以后,这对新婚夫妇的姻缘便现出了裂缝,他们终于在又一个明媚的春天里办好了离婚证书。
原来,一把锁和另一把锁,它们根本连不住两颗肉质的心啊!
因此,我一直在思考,那些叮铛作响的锁怎么会是真正的连心锁呢?它们不过是一些小小的商品而已,不过是一些动人的谎言而已,不过是一些美好的宿愿而已。而我只能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惟有最初那对蒙难的中国铜锁,才是真正的连心之锁。
真正的连心锁其实早已化成了光芒和尘埃。因此,真正的连心锁是看不见的。
那么,如果有一天,我和我深爱的人来到这迷雾的峰巅,我想,与其将似曾相识的铁锁高悬于空谷,还不如垂首伫立于岩石之上,任目光越过负重的长索,向那对纵身一跃而惊世骇俗的贞魂默默致敬、鞠躬,然后,用和我生命对等的真情,去攀连我爱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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