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真的很怀念过去一起激扬文字的日子。
嗯,现在大家都忙着各自的生活琐事,平时都很难见到了,一起走过的日子很值得回味,这也是生活中的一部分。
在这个论坛已经十多年了,不知道再过十多年,我们是否还能在这里见到呢?岁月真的好无情的。
谢谢分享,辛苦了! 4.1 《余德》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这句《红楼梦》中护官符的名句写尽王夫人娘家的泼天富贵,连龙族领袖也屈服于人间的富贵,聪明的读者都懂得这是反衬修辞。龙族精怪(余德)艳羡人间生活,租赁尹图南的别第,重建“人间水晶宫”,过着闹市中的隐居生活。一旦这种逍遥自在的生活状态被打破,本文人龙交往的叙事节奏也被打乱,余德的戏份就戛然而止,留给读者的是无尽的猜想与长寿的石缸之魂,本文的主旨无非是穷书生的富贵长生梦和逍遥自适的理想生活。
本则以性格不太鲜明的尹图南来衬余德神仙生活,这种神仙生活必须有极富极贵的物质基础,这样的生活状态实质就是庄子所提倡的“逍遥”,蒲松龄比庄子看得更远更深之处在于他看出了精神的绝对自由、不受约束离不开客观世界的经济与物质基础,否则只是穷书生的“白日梦”。
尹图南是一个符号性人物,其命名艺术贯穿了作者的思想理念。图南之名见于《庄子 逍遥游》中的汤、棘对话:
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
这则神话传说与大海有关,因此本则中余德的身份应为水族一员,很可能是龙族后裔。作者借图南之名寄寓了作者自由自在、相忘江湖的逍遥的生存理念。
【附录】
关于此事的源流考证,文中有两点叙述要点要注意:一、余德所居之家,裱以明光纸,皎洁如镜;二、极具奇幻色彩的“击鼓催花”描写。《太平广记•许汉阳》(岳麓书社1996年第1版,2317页)写洞庭龙王诸女以人血为酒款待许汉阳事与上述要点颇有几分相似:
北有大阁,上阶,见白金书曰“夜明宫”,四面奇花果木,森耸连云……青衣具饮食,所用皆非人间见者……其中有奇树高数丈,枝干如梧,叶似芭蕉,有红花满树未吐,盎如杯,正对饮所。一女郎执酒,命一青衣捧一鸟如鹦鹉,置饮前栏干上,叫一声,而树上花一时开,芳香袭人……欢饮至二更,筵宴已毕,其树花片片落池中。
4.2 《杨千总》
本文故事来源于毕际有的闲谈。庄子说:“道在屎溺”(《庄子 知北游》),
作者以日常猥琐的小事写冠盖相迎的官员出行的大事,寓庄于谐,以喜剧的角度思考严肃的为官之道,在欣赏杨千总精湛箭术与丑化遗屙者急奔“便液污地”的结构设计张力中,客观地解构了杨千总的文学形象意义,一切褒笔皆成抑笔。
4.3 《瓜异》
黄瓜上结西瓜,属于植物的嫁接技术,自有实录性的史料价值。身处清代的作者自然少见多怪,载于小说创作中,严格来说,本文可归入笔记体小说范畴。“康熙二十六年六月”,明确纪年,时年48岁,谨记谨记。
4.4 *《青梅》
张介受虽窭贫,但具“三德”(即礼、孝、信)之贤,最后位列侍郎之列,这就是青梅心目中的英雄豪杰,理想的英雄即戴着纶巾的贫苦儒生,这就是沉沦潦倒的作者青梅煮酒式的英雄梦,虚无缥缈却能激起无数仕子吞吐天地的志气。
王渔洋云:“青梅,张之知己也,乃王女(按:即阿喜)者又能知青梅。” 本文以“二美对照原则”寄寓女丈夫能识英雄于尘埃的女性朦胧的独立自主意识。
本文前半为青梅立传,后半为阿喜立传,继用“鸾胶续弦法”合写二美的完美结局,无非表现了“天生佳丽,固将以报名贤”的妻妾成双家庭观。摒弃男性占有女性这一庸俗观,青梅为红拂之流的女丈夫,见识在俨然冠裳者(按:指王进士)之上,不再拘囿主仆之见,突破传统小说和戏曲的写法,穷酸做了新婿,小贱人做了娇妻,这小姐做了红娘,大有其母之风。可青梅“事女谨,莫敢当夕”,严守《礼记》约束侍妾的礼法,削弱了青梅这一自主痴婢的思想光芒,“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鲁迅《坟•灯下漫笔》)。青梅的价格不过重金,对于贫家子张生与无力自赎的青梅而言,这笔赎身费根本就是天文数字,青梅虽善解人意,乖巧伶俐,可主人王进士夫妇不过将人的价值降格为商品的价格,将来“鬻媵高门,价当倍于曩昔”而已。无情的渔利奸商,“弃德行而求膏粱,何智出婢子下哉”,人性的贪婪与良心的觉醒,物欲的横流与道德的救赎,身份与智慧不相协调的错位,丰富了本文的思想意蕴。
换种角度思考青梅对阿喜的奴性。阿喜曾以梯己的数金,赎了青梅的身,此时青梅又换了新的主子,虽脱了奴隶身,其实还是在奴隶圈中继续生存,不同的是在效忠新主子时又混杂报恩心态而已。戏剧性的主仆易位,泣泪相别,重逢风尘,仆荣主衰,这是明清之际小说常用的情节处理手法,在情节突变、冷中见热、生奇惊人处,重新思索人世沧桑之感,世事难料之慨。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小说,非《金瓶梅》(齐鲁书社1991年第1版,书名《张竹坡批评金瓶梅》,王汝梅等校点)莫属。话说潘金莲死后,使女庞春梅嫁入周守备,为潘金莲上坟,重遇吴月娘一众寡妇于永福寺,此段“最热的文字”(张竹坡语)确为庞春梅扬眉吐气一番,也有助于今天的读者了解明清之际的妻妾文化。兹录如下:
于是先让大妗子转上,(庞春梅)花枝招飐磕下头去。慌的大妗子还礼不迭,说道:“姐姐,今非昔比,折杀老身。”春梅道:“好大妗子,如何说这话?奴不是那样人。尊卑上下,自然之理。”拜了大妗子,然后向月娘、孟玉楼插烛也似磕头。月娘、玉楼亦欲还礼,春梅那里肯,扶起,磕了四个头……月娘道:“姐姐,你自从出了家门在府中,一向奴多缺礼,没曾看你,你休怪。”春梅道:“好奶奶,奴那里出身,岂敢说怪。”……春梅向头上拔下一对金头银簪儿来,插在孝哥儿帽儿上……如意儿抱着哥儿,,真个与春梅唱个喏,把月娘喜欢的要不得。
春梅和月娘匀了脸,换了衣裳,分付小伴当将食盒打开,将各样细果甜食,肴品点心攒盒,摆下两桌子,布甑内筛上酒来,银钟牙箸,请大妗子、月娘、玉楼上坐,他便主位相陪。奶子、小玉,都在两边打横……正饮酒中间,忽见两个青衣伴当走来,跪下禀道:“老爷在新庄,差小的来请小奶奶看杂耍调百戏的。大奶奶、二奶奶都去了,请奶奶快去哩。”这春梅不慌不忙,说:“你回去。知道了。”那二人应诺下来,又不敢去,在下边等候。(第89回《清明节寡妇上新坟永福寺夫人逢故主》)
本文还残留着“才子佳人小说”的尾巴,“惟才子能怜这些风尘沦落的佳人,惟佳人能识坎坷不遇的才子,受尽千辛万苦之后,终于成了佳偶,或者是都成了神仙”(鲁迅《二心集•上海文艺之一瞥》)。
4.5 *《罗刹海市》
为问往来雁,何事太奔忙?满斟一琖春酒,起舞劝飞光。莫要匆匆飞去,博得英雄杰士,鬓发已凌霜。梦亦有天管,不许谒槐王。 昨日袖,今日舞,已郎当。便能长醉,谁到三万六千场?漫说文章价定,请看功名富贵,有甚大低昂?只合行将去,闭眼任苍苍。
——蒲松龄《水调歌头•饮李希梅斋中作》(《蒲松龄集》第718页)
忆昔狂歌共夕晨,相期矫首跃龙津。谁知一事无成就,共作白头会上人!
——蒲松龄《张历友、李希梅为乡饮宾介,仆以老生,参与末座,归作口号》(《蒲松龄集》第631页)
作为狂生的蒲松龄,踌躇满怀的雄心壮志在次次失利的科考之路上消磨殆尽,化成一腔鬓发苍苍的英雄梦,在本文中创造出两个对比鲜明的美丑世界(即罗刹国不重文章,重形貌的选丑制度与海市以文取士的选贤制度),马骥逃荣显耀于违心革面的小人之国(语详《易•革》:“君子豹变,小人革面”),游历海市,以《海市赋》之雄才拜为驸马都尉,还马龙媒之本来面目:帅气倜傥、才华横溢。狰狞怪异,纵情声色,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大罗刹国影射丑恶的虚伪现实,朝中官僚露出鬼脸要吃人,此即罗刹国得名之故。丑怪要批判,要毁灭,遄飞逸兴,“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义在咫尺而思隔山河”(《文心雕龙•神思》),美好光明的理想世界只能求诸海外异邦,龙族的琉璃世界象征了人世一切美好纯洁的梦想,美妙瑰丽的梦想终归是梦想,当马骥返乡离别龙女后只能望洋兴叹,“海水复合,不可复见”。
丑怪之事、之情、之物多存于现实,美丽之梦反观不完美的现实,美丽有价值的东西易于被现实撕碎,因此多存于人的想象世界中。本文前半以喜剧揶揄鬼蜮罗刹,后半以悲剧求索陨灭的理想,美丑、真假、虚幻、鬼仙、雅俗、灵肉一系列思想的矛盾在文学创作中激荡冲击,与雨果“美丑对照原则”不谋而合:
万物中的一切并非都是合乎人情的美(节)丑就在美的旁边,畸形靠近着优美,丑怪藏在崇高的背后,美与恶并存,光明与黑暗相共(节)把肉体赋予灵魂、把兽性赋予灵智;因为宗教的出发点也总是诗的出发点。
(节)崇高优美将表现灵魂经过基督教道德净化后的真实状态,而滑稽丑怪则将表现人类的兽性(节)美只有一种典型;丑却千变万化(节)事实上,社会始则歌唱它的梦想,继而叙述它的所为,而最后才描绘它的思想(节)你(按:指人类)是双重的,你是由两种成分构成的,一种是易于毁灭的,一种是不朽的,一种是肉体的,一种是精神的,一种束缚于嗜好、需求和情欲之中,一种则寄托于热情和幻想的翅翼之上,前者始终俯身向着大地,他的母亲,后者则不断飞向天空,他的故国。
——雨果《克伦威尔序言》(《雨果论文学》柳鸣九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第1版)
本文艺术上的成熟与思想上的深邃,当属作者中晚年时期的作品,无怪乎被评为“最为第一”(手稿本某乙评),所谓第一即本文在艺术与思想上的独创性。
其一,借用佛教故事(罗刹)演绎罗刹国恶鬼涂易面目、喜好俗曲(即“弋阳曲”)、不识人才的社会流弊,减淡佛教故事中的恐怖氛围,加入蒲氏常用的讽刺式冷静幽默写法:
都以黑石为墙,色如墨,楼阁近百尺。然少瓦。覆以红石,拾其残块磨甲上,无异丹砂。时值朝退,朝中有冠盖出,村人指曰:“此相国也。”视之,双耳皆背生,鼻三孔,睫毛覆目如帘。又数骑出,曰:“此大夫也。”以次各指其官职,率鬇鬡怪异。然位渐卑,丑亦渐杀。
本选段以媸为妍,美丑倒置,在读者莞尔之际领会“我国(即罗刹国)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的选拔官吏事实,貌丑文亦必丑。
第二,两个世界是解读本文的一把钥匙。马骥弃文从商,在海外贸易中遭遇海难或游历各国而生还或成仙,是中外古今文学创作中常用的构思模式(如《格列佛游记》《镜花缘》等),本文进步之处就是在海外异域中构建了美丑对照的两个世界,从审美的角度建构了蒲氏的理想社会设计蓝图和显荣富贵的人生追求,这与作者西铺坐馆的苜蓿生涯相关,特别是夫妻两地相隔,思乡、思家的羁旅情怀,也是现实生活中的一大苦楚,或多或少地在创作中得以实现和排解。马骥思念家乡,想要割断仙缘,返乡尽孝,欲携龙女同归。龙女却拒绝了,很有主见,很独立,这比《柳毅传》中受到夫家虐待只知哭鼻子的龙女进了一大步,她的豁达睿智从容洒脱自非如马骥等众男性所能企及:
人生聚散,百年犹旦暮耳,何用作儿女哀泣?此后妾为君贞,君为妾义,两地同心,即伉俪也,何必旦夕相守,乃谓之偕老乎?
无论在文本中,互文中,还是在当今社会中,龙女绝对是一位极具聪慧美、人格美、气质美的高颜值女性形象,以清新脱俗、同心践约的新型婚恋观反讽“花面逢迎,世情如鬼”的社会风气,在两极悖立因素构成相互对比的张力中,呈现出一种清醒澄明的视境之美(佘向军:《小说叙事理论与文本研究》光明日报出版社2015年第1版,第一部分小说叙事理论研究《反讽叙事的审美功能》)。
罗刹世界消失在海市世界的背后,源自马骥选择归隐山村,海市世界的出现也源自村人为报答马骥的慷慨赠金,这个山村及其百姓不能简单放过,这里不赘论。马骥的善念关闭了罗刹众生皆恶之门,开启了通往海市寻宝寻美之路,颠覆人性的丑陋才能迎接人性的醇美,目之所见,耳之所闻,才有仙气:
宫中有玉树一株,围可合抱,本莹澈,如白琉璃,中有心,淡黄色;稍细于臂,叶类碧玉,厚一钱许,细碎有浓阴。常与女啸咏其下。花开满树,状类薝蔔。每一瓣落,锵然作响。拾视之,如赤瑙雕镂,光明可爱。时有异鸟来鸣,毛金碧色,尾长于身,声等哀玉,恻人肺腑。
但这样的世界不是永恒的,三年之期,龙女奉还两儿于南岛,不改初衷,不愿见马骥一面,“生视海水茫茫,极天无际,雾鬟人渺,烟波路穷”。海水割断马骥无尽的思念和爱意,海水分开现实与理想,这是作者清醒而痛苦的悲剧式处理手法,于亦真亦幻处再次点明主旨:
呜呼!显荣富贵,当于蜃楼海市中求之耳!
两个世界都是这么的虚幻又是这么的真实,一真一幻,一悲一喜,一庄一谐,一美一丑,泾渭分明,在“放纵之言”中寄托作者的雄心壮志沦为白首无成的孤愤之梦,这种人生遭际的独特体悟与小说创作的志异笔法使《聊斋》独具幽冷迷离,瑰艳奇诡的诗歌意境,正如作者在《自序》中所营造的既熟悉又陌生的全方位变异意境:
子夜荧荧,灯昏欲蕊;萧斋瑟瑟,案冷疑冰……嗟乎!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栏自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
蒲松林以面壁病僧的奇异天资,与“世情如鬼”的世俗落落寡合,“落落秋萤之火,魑魅争光;逐逐野马之尘,魍魉见笑”。在这不温不暖的罗刹人世外,寻求自我与自然的诗意休憩,自我与梦魂的交融贯通,无意中达到青原惟信禅师参禅的第三重境界,达到天人合一的最高境界,以禅宗思想补充了小说的美学品质,丰富了小说的文本意蕴:
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祗是山,见水祗是水。(普济:《五灯会元》卷十七,中华书局1984年第1版,第1135页)
翻检旧文件,发现2017年2月份写有《聊斋》卷四的前5则札记。又碰上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罗刹海市》歌曲,一时间已记不清原著的情节,把旧作重温,不也是很有意思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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