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吉安 发表于 2016-1-27 11:29:06

巫师简史:“无政府主义”的历史寓言

周创易

引言

据说今年是很少见的极寒天气,微信朋友圈里的广东和深圳朋友们都在晒雪花片和冰粒子,我所窝居的川北小城,用滴水成冰来形容天气之冷一点也不为过,这种湿冷能深入到骨髓里去,冻得人直哆嗦。所以这些天下班后就捂在床上看书。书是网购来的《巫师简史》。这本书是朋友推荐的,犹犹豫豫了两个月才下单购入,却不想到手后一翻开就丢不了。花了大约三个晚上加一个周末日终于读完。这几年来,国内的长篇小说买过不下几十本,但一口气能看完的几乎没有,要么翻开前几页就扔了,要么读到一半时丢掉了,一口气能读完几十万字长篇在我的阅读史上是很少有过的,着实让我自己吃惊了一把。讲实话,读完此书,我并没有如人们通常所说的“顿时感到一阵阵温暖”,反正是觉得更加寒意逼人,一方面,是由于《巫师简史》所讲述的历史故事本身的沉重和悲怆;另一个方面我是被这本书背后的比冰块更冷的意蕴所笼罩,它促使我想写点什么。可是,掩卷沉思,我又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此书。如此拖了两日,今天在电脑上看新闻,无意中翻出一则前年的“旧闻”:现存最久的乌托邦,没有领导者的无政府主义社区。讲的是存在和运行了四十年之久的丹麦克里斯钦无政府主义社区的事儿。这是一个完全独立于丹麦政府的自治社区。此时,我心里一动,这个克里斯钦不就是《巫师简史》里的赵天国的猫庄吗?
只不过,克里斯钦是真实的,现在还存在,还运行着;而猫庄是作家于怀岸虚构的,它也在虚构中灰飞烟灭了。
如此一想,我找到了解读《巫师简史》的关键词:乌托邦和无政府主义。

乌托邦,还是反乌托邦

《巫师简史》讲述的是湘西一个偏僻山寨猫庄从清未到解放初的半个世纪的断代史,小说的主人公是巫师兼族长的赵天国。因此这部作品既是猫庄这个山寨命的简史,也是赵天国这个人的简史。在作品中,赵天国和猫庄的命运是紧紧想连、生死攸关的。小说从清未十四岁的赵天国接任巫师起笔,到解放初的镇反运动时被枪决终止,叙述了猫庄这个山寨整整五十年的历史变迁。在这五十年的历史变迁中,我们梳理赵天国的事迹后可以发现,他一辈子与土匪斗、与军阀斗,与政府斗,却并没有干什么丰功伟绩、惊天动地的事业出来,他一生只不过做了一件事,就是保护猫庄不被外部力量侵犯、不被外面的思潮侵入,保护他的族人们的生命安全,不被征夫拉丁,去外面给军阀和各种政府做炮灰。我们也可以这样说,赵天国一生的努力,不是要把猫庄融入主流社会,带进现代文明,而是恰恰相反,他所做的努力是把猫庄与世隔绝起来,更好地实行他自己的自治管理。最终,他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猫庄被炸毁了,猫庄的年轻人也被拉到外面去打仗去了,而他本则被枪决了。
从这个故事来看,《巫师简史》无疑是一部历史小说,作者于怀岸自己在《文艺报》上发表的创作谈就大张旗鼓地用了《还原历史中的爱恨情仇》这样煽情的标题。①毫无疑问,《巫师简史》还原了许多湘西的历史真相和细节,但它的多重(历史的、政治的、人类的)隐喻的性质决定了它不单单是一部历史小说,而是一部寓言作品。著名作家刘恪曾撰文指出“这个小说(《巫师简史》)是展示社会政治权力自治的历史寓言。”②评论家龚峰也说“我从猫庄看到世界的缩影。高明的小说,就是世界的寓言。”③
刘恪先生认为《巫师简史》是一则历史寓言,我是非常赞同的,但他又接着说“因此赵天国领导的猫庄从创建到灭亡的全过程是一种社会乌托邦展示。”④他同时认为猫庄是一个乌托邦社会。虽然我在引言里说到解读《巫师简史》的一个关键词是乌托邦,但经过反复思考,认真对对比、斟酌后我却不敢苟同了。我认为《巫师简史》是一部反乌托邦的作品,《巫师简史》不是一种乌托邦的展示,恰恰是一种反乌托邦的警示。首先我们来看什么是乌托邦?所谓的乌托邦就是“空想的国家”或“根本不存在的地方”,按“乌托邦”一词的创始人托马斯•莫尔在他的名著《关于最完全的国家制度和乌托邦新岛的既有益又有趣的金书》中对 “乌托邦”的界定,它应该是人人平等的公有制社会。《巫师简史》里的猫庄虽然是一个柏拉图的“理想国”或陶渊明的“世外桃源”似的村庄,在这里人人安居乐业,家家和睦幸福。但猫庄却明显不具备“乌托邦”性质:第一,猫庄是一个政教合一的政权社会,最高领导者是神授的巫师和传承的族长;第二,猫庄不是公有制而是正宗的私有制社会,它除了生产资料中的田地分配人人平等以外,政治地位等却并不平等,在这里最高地位的是神授的巫师和族长,特别是猫庄对于外人彭武平一家,还有石匠周正龙周正虎兄弟,不仅说不上平等,根本就是限制和歧视,譬如不给彭家分地,不准周正虎娶媳妇;第三,猫庄内部赵天国和赵天文兄弟的权力斗争很激烈,整个锚庄充斥着内乱、强奸、乱伦、逼死人等等不和谐、不人性的事件发生;第四,猫庄的外患不断,不仅有虎视眈眈时时想吞并它的二龙山土匪,还有各个时期的政府——满清政府,民国政府,湘西军政府,国民政府、苏维埃政府、以及后来的新政府——都想在它这里抽丁收税,不仅要榨干它的钱粮,而且还想征去他的人丁。猫庄的领导者赵天国一生都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维护猫庄人的利益尽量少受侵犯,保护族里的年轻人不去做炮灰。在《巫师简史》里,虽然也有尊重生命、保护生命的意识,但只是赵天国个人修养所为,而不是真正的猫庄社会的共识。所以说,这个猫庄其实并不是一个“理想国”或“世外桃源”,更惶论它是一个更加美好的“乌托邦”社会。
说起反乌托邦小说,我们耳熟能详的是英国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英国乔治•奥威尔的《 一九八四》、俄国扎米亚京的《我们》,这些作品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描写外人看似美好、令人向往的国家,实则是集权、独裁统治之下对人性的钳制和伐害,而《巫师简史》显然不在这方面下力,它主要的定位是一个自治下的小地方在内外忧患的情状下的艰难维护,直至灰飞烟灭。猫庄灭亡的主因不是内部专制、集权、独裁导致分崩离析,而是外因的强大侵入。因此,《巫师简史》即使说不是上一部真正的反乌托邦的作品,它至少消解了乌托邦,从而展示了更加丰富的社会生活画卷和描绘了更加丰满的人性图景。

猫庄是典型的乡村自治政权

《巫师简史》不是一部乌托邦小说,猫庄也不是一个“乌托邦”之地,但不可否认,猫庄确实具有柏拉图的“理想国”或陶渊明的“世个桃源”的性质。小说一开篇,猫庄就是一个被满清政府遗忘了的地方,主人公赵天国长到十四岁时连大清朝的兵勇也没见一个,猫庄已有多少年没有交过赋税,没有登记过人口,连赵天国自己也不记得了。这足以说明猫庄是一块化外之地,政府权力的触角并没有到达这里。猫庄是猫庄人自己管理自己,完全是一种乡村自治的社会政治状态。这种自治的状态到了民国时期,特别是湘西王陈统领(查了一下资料,陈统领应该是历史上的陈榘珍)军政府时代,后来的国民政府,以及苏维埃政府,他们都在猫庄置乡设保,把猫庄纳入了政府权力的管辖之内,但事实上这些政权却并没有真正改变猫庄的社会结构,也就是说他们并未真正统治和管理过猫庄,猫庄还是猫庄人自己管理,直到新政权成立之后,才真正把猫庄的自冶社会瓦解掉,纳入到了新政权的政治制度之下,标志性的事件就是猫庄的年轻人被征兵去朝鲜打仗和把猫庄的族长赵天国抓起收监。这不仅表明了猫庄彻底被征服,而且表明了新政权对猫庄改造成功,纳入到了其权力运行之中了。
从以上可以看出,其实从清末到解放初这半个世纪里,猫庄一直是在赵天国统治之下的乡村自治政权。说它是自治政权,表现在以下这几个方面:第一,猫庄一直拥有自己的政权首脑,即以巫师兼族长的赵天国为领导者;第二,猫庄拥有自己的法律,即赵氏家族的族规,千别别小看了这个族规,它不仅可以处罚,甚至可以处死任何一个“违规”的猫庄人,譬如可以把赵长梅沉潭,实际上它是具有法律效力的;第三,猫庄拥有自己的武装力量,在猫庄,每一个男丁即是民也是兵,一旦有外敌入侵,立刻全民皆兵。
当然,赵天国精心维护的这种乡村自治,一方面它是最初级的自治模治,是原始的乡村自治——它的统治权来自于神授,也是家族式的自治——族长是最高统治者。猫庄的社会结构是很单一的家族式存在,因此他的内部秩序相对来说是比较稳固的,虽然有一段时间,即湘西军政府时代,它的统治权一度被猫庄的叛逆者赵天文夺走,赵天文想把猫庄融入到外面的大政权里去,但他很快就失败了,这表明在当时的时代,猫庄的神权和族权依然非常强大,不可侵犯,同时证明这种乡村自治的管理模式深得人心,有其存的必要,难以被改造。一个明显的实例就是代表军政府的保长赵天文组织聚众赌搏,依然要受族规的处罚。族长让人去把他来绑来,他就被绑来了,族长让人行刑,尽管他拿政府官员做挡箭牌,同样被打得皮开肉绽。
    猫庄这个乡村自治政权最大的威胁不是内部,而是处部,是来自土匪的袭扰,更是来自于真正的大政权(即中央政权)的侵犯。我们知道,满清灭亡后,中国进入真正的动乱时代,各种混战,各种政府要巅覆猫庄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但在民国,在湘西军政府时代,在后来的苏维埃时代,在抗战期间,在三年内战时期,尽管猫庄被纳入了这些政府的统治之内了,但猫庄的族长依然是猫庄的绝对权威,他的命令即是猫庄的政令,赵氏家族的族规依然是猫庄的法律——赵天文死后赵天国接任保长职务,但赵天国在猫庄依然实行的是他自己的那一套族法族规。赵天国与各个政府是离心离德的,他对它们采取的是虚与委蛇、不合作的态度。特别是征丁这个触及猫庄底线的事,他不惜手段地欺、瞒、骗,不让政府得逞,也不让政府的权力真正统治猫庄。
    所以,从本质上说,直到解放初猫庄依然是一个顽强存在的自治模式。
   据我的阅读视野所及,《巫师简史》在国内恐怕也是第一部描写乡村自治的历史小说,跟其他的历史小说,像《白鹿原》《尘埃落定》《历史的天空》等等不同,那些作品都是在大一统的中央王权的话语里展开的,而《巫师简史》恰恰是疏离和抗拒它的,这也就是《巫师简史》的独特魅力所在。

《巫师简史》的无政府主义倾向

《巫师简史》这么一个历史寓言故事,写一个乡村自治政权从建设到覆灭的过程,写一个乡村统冶者一生的艰守到最终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它有什么隐喻,或者说它有什么意义呢?在我看来,一方面,作为一个小说文本,它跟其实的小说一样,讨论了人性,人的生存的困境;二方面,它虽然只写了一个偏僻山寨的变迁史,所隐喻的是整个中国社会的五十年变迁;三方面,我认为也是最重要的,它表达了对人类生存模式的一种探讨,是对人类社会发展的一种担忧。
   其实《巫师简史》通过描绘一个和谐的自治乡村的毁灭,更多的是对于大政权(中央王权)或者国家意识的一种批判。毫无疑问,《巫师简史》流露的是一种浓浓的无政府主义思想。在《巫师简史》里,这种无政府主义倾向却从头至尾无处不在,主人公赵天国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无政府主义者,他时时刻刻想到的是自己经营的猫庄别被纳入到任何一个大政权中去,他终身维护的也是猫庄的自治和独立,譬如他的表兄彭学清带兵来猫庄时说是要把猫庄呈报给军政府,让军政府给赵天国梦寐以求的枪支,帮助他组建民团武装,他马上就说:“没这个必要,没这个必要,你刚才不是在说猫庄是世外桃源,不足为外人道矣。”譬如西北县政府要猫庄的民团参战围剿红军时,他不惜冒着杀头的风险让猫庄人装瘟疯躲避。即便是全民族的抗日战争,赵天国依然不准猫庄人掺乎进去,在赵天国的思想里,除了猫庄,他没有国家、民族的概念,他更是对任何一个政府和政党都没有好感。他与各个时期的政府打交道的手段除了前文提到的欺、瞒、骗之外,就是重金贿赂。最终,他自己也丧命于贿赂政府官员之事上。另一方面,赵天国的思想上具有素朴的人道主义精神,他知道尊重生命,尊重猫庄人的个人权利,譬如他从来说不杀人,更不处死人,当然更不会让族里的人去外面做炮灰,譬如他尊重儿子赵长春跑路的选择,更难得是,他这样一个家长式的领导者,却没有专制和独裁的思维,而是具有民主的思想,譬如猫庄大事的决议,一般都是他与年长者共同商议决定。这些都是无政府主义的标志。
当然,赵天国毕竟是上世纪初的人物,他的思想必定会受到时代的限制,特别是受到中国文化和当时的中国政治环境所影响,他不可能具有现代人的民主思想和普世价值观。因些,他也不可能把超越时代把猫庄建造成现在的丹麦的克里斯钦一样的无政府主义社区。所以猫庄的毁灭是必然的。只是这种毁灭是被外部强力所推毁,这才是让人揪心和疼痛的原因。
   我不清楚作者于怀岸的个人情况以及思想状况,不知道《巫师简史》的作者本人是不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或者有无无政府主义的倾向?其实无政府主义并不代表反政府,也不代表混乱、无序、追求绝对的个人自由,而是一种由自由的个体自愿结合,以建立互助、自治、反独裁主义的和谐社会。那么,说一个作家是一个无政府主义或者认同无政府主义,更不是一种大逆不道,我反倒觉得作家就应该是个无政府主义者才能更客观公正地分析和表达对于社会或国家的认知。我们熟知的很多现代作家如巴金、蒋光慈等早期都是政府主义者,鲁讯、胡适等大师也都曾受到克鲁•泡特金的无政府主义理论的影响,他们从无政府主义理论中吸收了反封建、反殖民和人道主义思想,给中国文学和思想界输入了新鲜的、健康的血液,也为中国民主主义革命打下了思想基础。《巫师简史》作为一部历史小说,它的风俗史,家族史,甚至是地域文化方面都有了评论和研究文章,但作为一部具有明显无政府主义倾向的小说文本,它的思想性也可以深入地研究和讨论。本人半瓶子水,才疏学浅,以上所说难免挂一漏万,错谬百出,我相信会有有深厚功底的文学批评家、理论家更理性更全面地梳理这部作品。


                      2016年1月26日下午草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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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文艺报》2015年7月6日二版,于怀岸,《还原历史中的爱恨情仇》。
④见《湖南文学》2015年8期,刘恪,《我们经历过什么,未来会怎么样》。
见《长江信息报》2015年12月22日,龚峰,《湘西历史与世界寓言》。

孔吉安 发表于 2016-6-10 00:46:31

甫一捧读于怀岸的新书《巫师简史》,我就掉进了于怀岸才气渊深、巫风凛凛的鸦片河,被它可以和《百年孤独》《尘埃落定》媲美的、充满巫灵特质的、堪称经典的开头迷住。那一盆圣水,水中幽深叵测的悲悯的眼睛、与眼珠一起诡异荡漾的黑洞洞的枪口,像魔术师的特技一下抓住了我,让我乖乖地像个俘虏走进他的领地猫庄。我也慢慢认识了小说的主人公,上承万年玄秘风俗、接通天启神谕、手拿羊胫骨法器的巫师兼族长赵天国。
随着深入阅读,一叠叠波澜起伏的故事汹涌扑来,我在乾坤大挪移似的时空转换里浮游、扑腾,就像在历史大峡谷里漂流一样,从嘉庆年间的苗汉对垒,到满清倾颓、到民国期间的土匪军阀混战,再到风烟滚滚的抗日战争、土地革命、抗美援朝,一个个鬼、人、神粉墨登场,演绎一切人间俱备的繁复的爱恨情仇。湘西特有的地域人文风情,作者用才气横溢的语言吊诡的情节设置酿造的巫灵氛围,强烈地吸附了我。
我惊叹于怀岸把极其复杂的故事讲得有条不紊扣人心弦的能力。
不少二三流小说家也不乏这种构架与细针密缕的天才。但一流的小说家绝不止是一个喋喋不休的故事篓子,他应该是一个手持烛火朝人性深处跋涉的探险者,是一个站在几千米高空俯视人间的鸟瞰者,是一个有深厚历史哲学素养的预言家。于怀岸表现了这种超越。他作为一个湘西人,基因里有湘西人千年的苦难孤绝、彷徨呐喊、刚勇剽悍,他根植湘西,对湘西了如指掌,又跳出湘西,眺望和鸟瞰湘西,把湘西放置在历史与世界的坐标系上观照,看到了它的宿命。在《在巫师简史》里,改朝换代只是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游戏。
因此,于怀岸借赵天国和这部小说代言,对着昊昊苍天喟然而叹,法术失灵了,法器毁灭了(这个法术法器窃以为隐喻维系人类生存与发展的大道,至善与良知)。被所谓浩浩荡荡的世界潮流所湮灭的又岂止湘西的最后一个巫师?但作家在神圣使命的召唤下,仍然要为人类“用嘶哑的喉咙歌唱”。《巫师简史》即是一部这样的好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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