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性的自由
在古典作家笔下,自由并非是一定与德性相冲突的,只要我们离开自由民主制的视角。古典作家色诺芬在《回忆苏格拉底》第4卷中,记载了苏格拉底有一次与青年尤苏戴莫斯关于“自制”的谈话,谈话的一个中心思想,正是“自由”与自制这一重要德性的关系问题。苏格拉底问尤苏戴莫斯,“自由”是否是对于个人和城邦而言都是“高贵而美好”的财产,后者不仅对此给予了肯定回答,而且也认同苏格拉底接下来对于自由的独特理解:那末,你以为那受身体的情欲支配,因而不能做那最好的事情的人是自由的人吗?绝不是,尤苏戴莫斯回答。
也许,在你看来,能够做最好的事情就是自由,从而受到阻碍,不能去做这类事情,就是没有自由了?
的确是这样,尤苏戴莫斯回答。
那么,在你看来,凡不能自制的人,的确就是没有自由的吗?
自然如此。……
这样看来,那不能自制的人就是最坏的奴隶了。(《回忆苏格拉底》)
在这里,苏格拉底明确指出,自由的获得必须依赖于自制这一德性。从而,自由在这里绝不意味着对情欲、欲望的顺从,而恰恰相反,它意味着人对其各种欲望——“吃,喝,性交,休息,睡眠”——必须予以恰当的限制,而不能受它们的“奴役”。对于这种自由理解来说,欲望,或者说不受节制的欲望,实在是一个“最坏的主人”,会将人置于奴隶之境地。对于这样一个主人,柏拉图《王制》中的老年克法洛斯也深有体会,他用的词是“疯狂的主人”。当应苏格拉底之请谈谈对于老年时光的感想时,克法洛斯特别借诗人索福克勒斯的例子说到的一点,就是由于年老“欲望”自然衰退,他得以从“性欲”这一“狂暴、凶残的主人”手里逃脱出来,心境上达到了一种“平和和自由”。后来,“性欲”这一人身上最大的欲望也同样被苏格拉底称为“暴君”。
苏格拉底将灵魂的“欲望”部分称之为“兽性的部分”,而人的自由便来自对此部分的驯服。依靠什么驯服呢?从外在角度讲是统治者或卫士(对孩子来说就相当于教育者),从内在角度讲,便是灵魂中的统治者或卫士,也就是灵魂的“最好”部分、理性部分。苏格拉底的看法是,只有当教育者(统治者)在被教育者(被统治者)的灵魂中建立起一种理性部分统治欲望部分的“和谐”秩序或制度——从自由的角度讲也就是使后者获得了内在的自由——以后,后者才能被赋予外在的自由,即不受管束的自由身。
在对民主制的自由观发起猛烈攻击的同时,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亦暗中阐明了一种新型的自由观。所以,无论在色诺芬笔下还是在柏拉图笔下,都存在着一种与民主制下的欲望式自由针锋相对的自由。这种非欲望式的自由概念,我们可称之为德性的自由。自由在这里不仅不与德性相对,而且恰恰需要德性来成就。德性的养成也就意味着自由的实现。
德性式的自由概念是一种反对自由民主制的自由概念,我们不妨称之为一种古典的自由概念。在这种自由概念中,不存在自由与德性或身与义的紧张关系。这种自由的践行需要对身体的自然欲望进行限制,对自然人性进行教化。这绝非一种轻快的自由。理解这种古典的自由观最为困难的地方在于,为什么身体的自然“欲望”被视为一种奴役人的力量,即一种异己的力量,会将人置于奴隶的境地(虽有外在的自由身)?回答这个问题并不容易,本文也无法承担这一任务,这里只能简单指出,回答它必须参照古希腊悲剧所提供的相关经验,由此理解柏拉图或其笔下的苏格拉底对诗歌,尤其是悲剧的重大批评。当然,回答这个问题的最终依据在于柏拉图或苏格拉底那独特而坚定的灵魂观。无论如何,只有理解欲望的异己性质,我们才能反过来理解,为什么对于苏格拉底来说真正的自由不是顺从乃至放纵欲望(因为那就意味着受欲望的统治或奴役而失去自由),而是对于欲望的节制,为什么自由就意味着德性。
同德性相融洽的自由,与民主制推崇的欲望的自由之不同,除了对待欲望的不同态度,非常关键的一点是,欲望也不再是“平等”的了。在德性式的自由观这里,平等主义的价值多元论遭到了否定,被代之以非平等主义的价值差序论,欲望或与之相关的事物有了价值上的高低等级之别,有了“拙劣”与“优异”的区分,“高贵”与“低俗”的区分,“好”与“坏”的区分。如果说民主制下的欲望式自由是一种反对高贵的自由,那么,这种与之相颉颃的德性式自由便是一种追求高贵的自由。
我们不妨再回到色诺芬的前述文本,苏格拉底在讲述了自由与自制的关系后,特别谈到的一点就是“自制”也意味着能够甄别事物,能够区分好坏。 “甄别”或“区分”,也就意味着要“选择”,正是因为有高低的区分,才可能有好坏的选择。对比民主制下的自由,我们马上可以看到,民主制下一个人依照自己的自由意志生活,平等地看待各种欲望,这无异于取消了“选择”问题。因为,这个人看似可以随意地选择,但由于被选择之物没有哪个比另一个更好,从而无所谓“最好”或“至善”一说,所有的选择都一样的“好”。这样,选择也就成了无所谓的选择、虚假的选择。不过,由于任何人都意愿选择“好”或“善”,没人意愿选择“坏”或“恶”,因此在区分“好坏”或“善恶”的意义上,民主制下的自由人还是有所选择的。问题在于,在苏格拉底看来,他们希望自己选择到的都是“好”或“善”,但实际结果可能恰恰是将“坏”当作了“好”,将“恶”当作了“善”,从而无法避免遭到“坏”或“恶”的伤害。生活中的事物或事件自然具有或善或恶的性质,这一点是改变不了的,因此,选择决不是一个可以随便打发掉的问题。《王制》中苏格拉底最后讲述的各种灵魂对其来生命运进行“自由”选择的故事,就是意在阐明这个问题。
可是,依靠什么才能“区分”欲望及其相关事物的善恶或好坏呢?苏格拉底认为依靠理性,人得以甄别和选择。甄别和选择的结果是认识到,“智慧”乃“最大的好”:
智慧就是最大的好,你岂不认为,不能自制就使得智慧和人远离,并驱使人走向其相反的方向吗?你岂不认为,由于不能自制使人对于快乐流连忘返,常常使那些本来能分辨好坏的人感觉迟钝,以致他们不但不去选择较好的事,反而选择较坏的事,从而就阻碍了人们对于有用事物的注意和学习吗?
这让我们看到,德性意义上的自由,似乎还不是最后的自由,不是最根本、最终极的自由。如果说自制已经让人获得了自由,即摆脱了欲望或人身上的异己力量的控制,那么,在这种自由状态下,人还可以继续追求他所甄别出来的最大的“好”,继续往上走。德性的自由本身蕴藏或指向一种更深、更高的自由,这便是追求智慧这一“至善”的自由,亦即哲学沉思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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