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eng2006 发表于 2013-8-27 11:52:54

过桥,便是天涯 ——夜听《沙桥饯别》有感

有出戏,若要听,必得余派的才好。这出不是《搜孤救孤》、不是《文昭关》、亦不是《捉放曹》;而是一出老生与老旦(最初唐三藏由老旦饰演,后不知何故改为小生,现大都为小生)的对戏,一出大唐帝国最执著的背影——《沙桥饯别》。已不知是第几遍了,从余叔岩到梅葆玥再到王珮瑜,从原板到慢板再到二六;腔调与板式的不断变换之中,时光不觉间流转百年。
   提龙笔写牒文大唐国号,
   孤御弟唐三藏替孤代劳。
   各国中众蛮王休要阻道,
  到西天取了经即便还朝。檀板一响,开头便是正板,原本斜靠在躺椅上的我被那苍郁的声音一惊,倏忽坐起。“余叔岩!”我心头一惊,口中蹦出三个字来。
   不错,是余叔岩,余三爷。家中的老留声机,正放着1939年余叔岩在国乐灌制的那张唱片。留声机中原本放置着一张唱片,我也没有去换,就那么随手一按,不提放却正是那段听了无数次的《沙桥饯别》,那段无数次的二黄正板。初次听是什么时候,已经不记得了,总觉得颇有些日久年深了,记忆如同被留声机的唱针划过的碟面,如此斑驳。不过6分钟的一段唱,却那般的四平八稳、炉火纯青;“孤赐你藏衣箱僧衣僧帽”五个阴平串联一起,张弛有度,却又四声不倒;两僧字之间虚垫一“呐”字,一带而过又颇为讨巧。除去当年三爷卧病,因而中气略感不足,嗓音略微沙哑之外,韵味、行腔,一如往昔一般醇厚、精炼;却又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再配以王瑞芝的胡,白登云的鼓,又是好极。虽是短短一段,却终究难以忘怀。只记得那时爷爷尚在,我是被他揽在怀中,听的这段。一去经年,再相遇却是通过电视,音配像。依旧是余三爷的唱,配像者却是谭元寿。当这位谭门第五代传人扮演的唐太宗,身着黄蟒、端坐在大座之上时,耳边又响起熟悉的那段慢板。只是这次不知为什么,却总是恍惚,甚而连余三爷的那段唱都错以为是陈大濩的,虽然他只灌过一段二六。真正意义上接触到这出戏,是在09年梅兰芳大剧院观看王珮瑜的演出。先是一段《捉放曹 宿店》,紧接着当宿店的锣鼓声落下之后,主持人报幕《沙桥钱别》,我脑中轰的一声,又是这出,瞬间便跳出慢板的词来。当我以为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时候,却猝然间发现,这次不同,不再是那一段,而是整出。当大幕缓缓拉开,随着开场的锣鼓点,小生金喜全扮演的玄奘自后场缓缓而出。手中持着拂尘,迈着台步缓缓走到正中,先是念了一句一年气象一年新,之后一声檀板,又改念为唱。我一面看一面觉得,这个玄奘面嫩的很,怎么都像西游记中那个柔弱、无能的唐三藏,而非我所熟知的历史中那个“宁肯西行一步死,绝不东归半步生”的玄奘法师。在金喜全一段慢板自叙身世过后,程咬金、尉迟恭、徐茂功、殷开山(西游记中唐僧的外公)鱼贯而入,并各念了一句定场诗。而后两内侍,四龙套上场之后各自排开王珮瑜饰演的唐太宗身着红蟒登场,身边熟知此剧的票友便知已到金殿赐宝一场。当我还未及从他们的议论中回神时,金喜全一段原板已经从台上传来。唐三藏在金殿把本来进尊一声圣天子细听分明真经文我国中无人来问在印度藩王工才有真经但愿得吾主爷赐臣路引哪怕那千山万水道路难行......看到唐三藏毛遂自荐求取真经,突然又想起《西游记》中第八回的情节来,不过戏中是自荐,而西游记中荐唐三藏的却是观世音,而观世音菩萨也当得起大慈大悲的名号,替唐僧讨了“锦澜袈裟”一领,“九环锡杖”一根,虽未见得有什么用处。正当我胡思乱想之际,那段熟悉的慢板又响入在耳中。相同的句子,不同的人唱出,在我耳中,却又错乱起来。明明是王珮瑜在唱,脑中浮现的却是余三爷。仿佛台上唱慢板的不是王佩瑜,而是余三爷。虽然,这出戏,三爷生前并未演过。当我再次回神,只听王珮瑜正唱到那句“孤赐你四童儿鞍前马后,登山涉水,好把箱挑...”“调门低了点,除此之外,倒是不温不火,拿捏的恰到好处,王佩瑜毕竟深得余派三味”我想。慢板过后,太宗又紧接着一句:“金銮殿孤与你改换法袍”紧接着随着小开门牌,唐三藏换衣帽。之后接了两句摇板:“在金殿谢万岁皇恩深浩,准备着到西天远走一遭。”只是这两句,在我听后,不自觉的联想起《翠屏山》中的石秀的那段:“走向前施一礼老丈别了,俺石秀出门去海走一遭。”历史上玄奘法师从长安私发,孤身一人偷渡玉门。四年艰辛,九死一生,其气魄与胆识怕更在石秀之上吧!我想。唐三藏下后,太宗唱六句慢板:“一见三藏下龙庭,不由孤王喜心间......”而后下,殷开山四人同接一句慢板为下面送行垫底,后四人同下。待四童子持幡引唐三藏同上后,众人便知已到了整出戏的高潮亦是结尾——长亭(沙桥)饯别。在金殿受皇恩深如四海赐僧衣并袈裟出了金街出家人皈三宝虔持斋戒此一去好一比直上天台?短短的四句摇板,在我听来却如同一段漫长的路。十八年零五个月的日子,五万里的行程,都涵盖在一句“直上天台”之中。“贫僧,唐三藏。昨日在金殿之上面奉圣旨,替万岁去至西天五印度清净世界梵王宫中,求取宝藏真经。也曾命满朝文武、众家国公、一十八家督总管,均在长亭沙桥以外,与贫僧饯行。看天色不早,就此前往。”“践行?”我暗自苦笑,若当真如此便好呢!玄奘大师哪有如此殊荣,他不过是一名偷渡客,因在长安一直等不到朝廷发放的过所(即通关文牒),只得私自出发,暗地里去往天竺。去时无比冷清,归来却倒是受到了太宗的盛待,如此反差,怎不叫人感慨!只是戏文却比不得历史,毕竟是从《西游记》中来的,也只得权且让玄奘做回御弟,让太宗沙桥践行,毕竟我这段是极爱的!“孤离了龙凤阁来到荒郊”长长的一句闷帘导板,随后四大铠、四战将、四太监、二内侍、徐绩、房玄龄、殷开山、尉迟恭同上,李世民上。?有文臣和武将随侍两排唐三藏到西天清净世界求取到宝藏经即便归来有孤王在宫中也曾斋戒一路上设香案顶礼安排一霎时来至在长亭以外,一段原板唱罢,后接一句摇板:“因何故孤御弟不见到来”?整出戏的重头自此开始。我对饯别一折不熟,除了那段二六,觉得无甚可听,有相熟者却道:“此中有几句道白是极好的”果然,只听王珮瑜所扮演唐王的唐王念到:“今日长亭相送,略表孤的心意,盼早去早回。过桥,便是天涯。”突然之间“过桥,便是天涯”这六个字袭倒了我,也从未想到一出戏能有如此力量,使我在瞬间,泪肆意而出。(上次是看《钟馗嫁妹》,自认为泪腺不发达的我,居然一连哭了两次)对于在外远游的人来说,转身便是天涯,每一次相逢都预示着之后的别离。生活迫使我们不得不背井离乡,在一座又一座城市之间游走。近尔忘了家,忘了故乡,待想起时才发觉此处已是天涯。?暮然间,我又想起了《西游记》中那个饯别的情景来,“只见太宗低头,将御指拾一撮尘土,弹入酒中。三藏不解其意,太宗笑道:‘御弟呵,这一去,到西天,几时可回?’三藏道:‘只在三年,径回上国。’太宗道:‘日久年深,山遥路远,御弟可进此酒:宁恋本乡一捻土,莫爱他乡万两金。’”倒地是出家人,只是不知玄奘法师临行前可曾踟蹰,羁留高昌的夜里临窗远望。毕竟尚有一姐在世。(唐高宗显庆二年即657年,玄奘乘回洛阳之机,曾就近回乡与惟一尚存的姐姐晤面。而这一别整整四十年)   后面的那段二六,在我恍惚中响过了,直到整出戏的结束。“此一去千里万里,待来时山高水长。”如果可能在践行之时,我宁愿给太宗加入这两句。这是我离乡之时,曾对朋友说的。只是而今,千里万里已过,却终究为等到那山高水长。后来,在网上又有幸看到梅葆玥与王树芳的这出戏,老旦版的,当真不多见。虽然王树芳的老旦太女性化了一点,然而我还是喜欢老旦的玄奘法师。只是没了那句话,心虽然不那么痛了,却怅然若失。?冬日凄冷的夜里,我独自蜷缩在躺椅上听戏,留声机依旧在响动,依旧是那段余三爷的慢板,只是后来没有了一遍遍的重复,而是换了一出——《浣纱记·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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