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勒尼埃
文/刘绪源克希先生是我多年好友,见面不多,交谈更少,但每次交谈都有一定深度,令我获益良多。应该说,这是朋友中最为难得的一种,因实际生活中之人际交往有不少正与此相反耳。他有时会拿他正在翻译或已译成的书和我讨论,这也促使我看了不少好书。最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在出他的翻译作品集,其中有一本法国当代作家格勒尼埃的中短篇小说集,他提出让我写序。这当然是对我的抬举,可我不是法国文学专家,对这位作家也相当陌生,实在不是适合的人选。因其盛情,只得接过书稿看一看,无非想找个推脱的理由。不料一遍读下来,完全被这些作品吸引住了,一时有许许多多话想说,欲罢而不能。那就不揣冒昧,写吧?但愿克希与众行家不要见笑。
现在我们都很怀念十九世纪的三大短篇小说家——契诃夫、莫泊桑和欧·亨利,这也是因为从上世纪至今短篇小说艺术走向衰弱,大家渐少,杰作也不太多的缘故。各国的书商都把眼睛盯着长篇,短篇的市场相对较小。然而,在一些文学大国,仍有一些认真的作家一辈子兢兢业业在从事短篇创作,他们的作品未引起举世的瞩目,实在是很可惜的。短篇在小说艺术中的重要性,正如话剧在表演艺术中的地位一样,话剧是写实的,又要在舞台上一气呵成地演,这对演员再现生活和人物就有非常高的要求,后来在电影电视中成为表演艺术大师者,有不少就是从小经过话剧舞台启蒙和熏陶的。短篇小说因篇幅、结构和艺术表现力上的种种要求,迫使作家以最经济的笔墨写出相对完整的人物和故事,没有经过这种训练(并长期不断地进行这种训练)的作家,写出的长篇往往散漫不经,控制不住自己的笔(在艺术上,控制其实比放纵更考验一个人的能力)。当今中国文坛这样的教训不是很多吗?这是题外话,暂且按下。
格勒尼埃的小说,就我现在所看到的,几乎全部是写“小人物”的。这继承了十九世纪短篇小说大师的传统,尤其是契诃夫的传统。他的《冬季奥运会》所写的,应该是“大人物”了,两个主角一个是大作家,一个是曾红极一时的女演员,一闪而过的则还有大杂志掌门人、省长、大报记者、各国运动员等;但这些都是假相,他真正要写的是他们的“过气”、无望、挣扎、无聊、疲于应付、不知如何面对失败,等等。名演员伊丽莎白还在努力争取新的几乎不可能有的复出;作家让一克洛德则对一切都已看透,都不抱希望,差不多是只求一死了。作品一层层地把他们的内心揭示出来,我们看到的正是比未曾“著名”过的小人物更难承受的凄凉。《胡蜂》的主角在战后是很有可能被视为英雄的,因为他曾在占领区发过几份戴高乐派的报纸,又牺牲在巴黎的巷战中。可我们从小说中看到,这其实是个多么单纯、无知而可怜的人物,在生活中,在政治风暴和性爱中,他都是那么被动,这被动中有善良,也有愚昧,我们从这里看到了“阿Q”的影子。当然鲁迅笔下的人物有更为深广的抽象的意义(象征中国的国民性),这一点在格勒尼埃笔下没有,他写的就是小人物,写一个小人物在重大历史背景中莫名其妙地死去,如同一只不知死因的胡蜂。他是从各个小人物的哀切的命运中让我们看取人世的真谛。
在写法上,格勒尼埃讲究精巧的结构,注意精选生活场景,因而能在有限中展示无限。这也继承了十九世纪三位大家的传统。其实在三位大家中,我最不喜欢欧·亨利。他的小说精巧短小,总能在最后出人意外,因而有“欧·亨利式结尾”之说。问题是这样一来,不仅巧得单调,而且往往会“故事大于生活”,对其故事之巧妙的赞叹每每超过对所描写的人生的关注;与此相反,奠泊桑和契诃夫则都是“生活大于故事”,读他们作品的所得其实更多,审美感受也更深邃充实。格勒尼埃的好处是集这三位大家的优长于一身,他能像欧,亨利那样地安排故事,读到最后,总能让你有意外的收获(少数作品除外,如未收入本集的《哦,甜蜜的夜》等),但这意外有时并不是故事的出奇不意的大转折,也可能是对人物内心的更深一层的理解(如上面所说的《冬季奥运会》,就两者兼具)。而作品的开场往往显得很平静,很生活,他让真实的人生来吸引你,而不是靠故事的外在的吸引,可是在这真实与平静中又巧妙地隐伏着一种紧张感。不过对作品的整体布局他确是匠心独运的,这就是典型的短篇小说的写法了。试以《走向另一种生活》为例,一开始只说玛尔特太太要走,她已下定了决心,不后悔,也不哭,但她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走,要到哪里去,未作交代。三位来者对她很殷勤,很照顾,很周到,作者展开了这一路上的生活,包括她对其中一位的信任和一种轻微的依恋。但终于要到目的地了,她磨蹭着,留恋着本来的生活,到底还是忍不住哭了。最后还是进去了,到这时才交代,她要去的是修道院——她在十多年前卷人了一桩著名的谋杀案,因为年轻漂亮曾被媒体大肆宣传,后判了十年刑,刑满后隐居了一小段时间,这时就有媒体来动员她接受独家采访,并诱使她进修道院(这将是这篇报道的精彩结局),当然答应给她一大笔钱让她转给孩子,看不到任何出路的她接受了这个建}义,而那几位媒体人明明知道她以后的结局会有多凄惨——这从小说结尾的对话中暴露了出来。可见,作者在故事的纵横开阖上是极为精心的,但我们看到的仍然是人物纠结的心理和生活的复杂与残酷,而不仅仅是奇妙的故事。因不能剥夺读者的欣赏乐趣,本文只举此一例,不再做“剧透”事也。需要强调的是,格勒尼埃笔下的人物心理变化及一些深层秘密的暗示,总是在故事进展中,尤其在对话中,漫不经意似的悄悄透露的,所以要很仔细地读,并投入自己的情感即审美想象,这才抓得住——探寻并把握潜藏的真意,不正是纯文学阅读中最大的快乐吗?
在整体的风格格调-格勒尼埃是极淡,而又极浓。淡,是保持生活的本真态,不让情节剧式的热闹离奇喧宾夺主,影响人们对人生原味的感受和体验;浓,则是由于对人生开掘的深透,由这深透造成了浓烈的效果,有时候,它对人心的冲击几乎是震撼性的。作者笔下小人物的遭遇,大多是缘于人性本身的弱点或生活本身的不美好,像《走向另一种生活》那样激烈地批判社会(商业竞争中不良媒体的虚伪和残忍)的,为数并不多。这就使他的小说不同于十九世纪的批判现实主义,而更有一种存在论的意味。显然他是受了德法两国的存在主义思想影响的,这也使他的作品具有更永恒的意义和更长久的感染力。如《邻居》是写夫妻生活中不和谐一面所带来的致命伤害的,这种伤害很难说到了一个相对合理的社会就不再存在。《在群山后面》也有相似的意味,但同时也写了相互间的真情难以沟通表达所带来的悲剧和痛苦。《节日广场的小屋》也许是这本集子中最“淡”的一篇,它以生活原生态的节奏展现了三个年轻人的爱情心理,其真实性和复杂性足以让人沉思良久。《屏风冥想录》则是书中最不易读懂的一篇,我个人的体会,那是以意识流手法写一位等待死亡的病人孤独、寂寞、悲观的心理,他才六十多岁,却已厌弃一切,也没人来看他,只能整日对着屏风上的贴图反复地看并顺势乱想,这写法正合意识流之长。《逃兵》写了一个离奇人物的离奇故事,生活中这样不靠谱的人物是确实有的,而作者的深意,我想是和《胡蜂》一样,要写出大时代中小人物的孤独无依,他们和时代是并不同步的,而时代往往会故意地忽略这一点(当然这位“逃兵”处处主动,他藐视时代而自行其事,这与《胡蜂》主角的处处被动正相反)。《亲爱的好太太》大概是书中最悲惨的一篇了,那位卑微的男主角那么想保住自己的饭碗,为了太太,也为了孩子,却因精神有病的妻子的嫉恨而被莫名其妙地刺死了,临死前一天他正好在电台广播中谈了自己的遭遇,吐露了心声,但这个直播节目,后来知道根本就不曾播出!人世无情,以万物为刍狗,竟一至于此。
那么,作者写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他写了人生的真实,也感染了我们,但就是为了让我们沉痛累日,难以释怀么?或者,就如《在群山后面》结尾时父亲所说: “这事傻里傻气的……不过总得有点事干吧。”他就以这样的写作打发时日,也让读者以阅读打发时日吗?我以为并不是的。作者现已年届九旬仍在积极地工作和写作,他的写作状态中有一种内在的激情,他一点不像《冬季奥运会》中的作家那般绝望,也不像《屏风冥想录》的主角那样厌世。我们还不如读读《亲爱的好太太》临结尾时的这段话:
我想了很久,他这一生中至少有过这么一天,让他得以倾诉一下自己的心曲,传送出一个信息。当然,这又有什么用呢?可是,话说回来,也许有人在数千公里以外遥远的岛上,被他感动了呢。
倾诉心曲,传送信息,让人感动——这不也是他写作的动机吗?虽然不能断定这有什么用,但正如鲁迅《呐喊·自序》中所说:“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鲁迅指的是社会批判,可是这原理也应适用于人的存在状态。我们难道就不能有更好的生活吗?我们能不能改变自己的人生,哪怕只改变一点点呢?我以为作者在创作的时候,其实是隐含着这样的呼唤的。这也是这些精致的作品带给我们的不仅是沉重,还有着深刻难忘的审美体验的原因所在。
如此看来,格勒尼埃实在是当世一流短篇小说家,他继承了十九世纪的优秀文学传统,而又有自己的发展。他的创作也一定能给中国文学提供积极的借鉴。
书中有几则两万余字的作品属中篇,但中国的短篇有时早已超过这一字数,所以我也和短篇放在一处谈了,是为序。
(本文为周克希译文集《格勒尼埃中短篇小说集》后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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