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札记
鸿渐约我来放把冬天的火,只是我看书一向杂乱,且随看随忘,纵火一事,实是有心无力,就开个读诗札记的帖子,闲暇时来胡乱涂抹几句,以为敷衍吧。读诗札记
(一)折戟沉沙铁未销
赤壁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宫深锁二乔。
如我们所熟知的,宋人许彦周曾对这诗的最后一句提出颇为严厉的批评,并由此而引发后世许多人的抗议。对于这桩公案,已没有再多加述评的必要;因为也正如我们所熟知,许彦周的说法无疑是极浅薄而粗暴的。(沈祖棻先生曾就此公案展开甚为详尽细腻的论析,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参看沈先生所著的《唐人七绝诗浅释》。)不过在正式进入我们的赏鉴之前,先拈此做个入话,却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我们在第一句中可以很轻松地剥离出一个对称性的结构,这结构,无疑,正喻示着世界的本相所在。
折戟
沉沙
销铁
三个动词所具有的充满死亡意味的冰冷的一致性,和三个名词间的无可调和的对立性,戟、铁/沙,以及在此对立之中取得最终胜利的最后归宿之地“沙”所拥有的无可抗拒的吞噬性,恰指明着这宇宙的本质,破碎,死亡和毁灭。
如果说我们以上的解读是将该句原本所具有的流动的时间性加以截断,并由此而将其转换成视觉上的静止的空间并置,藉此结构来彰显出该句的三个叙事短语所具有的意旨上的共同指向的话,亦即前所述之宇宙真相。那么,当我们重新将这三个叙事短语落实于其自然语序中时,我们或可更深刻地去体悟此间所展开的向着毁灭的黑暗深渊绝望地坠落的进程。
……折戟沉沙铁销
在这一叙事进程中,所缺乏的只是作为开端的辉煌。那曾经辉煌的历史,那曾经辉煌的英雄们。然而这辉煌本不必进入叙事进程之中,因为这辉煌又何尝实存,它只是历史的天空中那瞬间的电闪光芒,转眼间消隐于无边的黑暗。尤其是,当“折”、“沉”、“销”这三个动词如此密集地出现而构成为劲促的连动句法时,我们更可以于此间感悟到什么是如露亦如电的深沉的历史感喟。
这便是宇宙的真相,吞噬一切的永存的无边黑暗,毁灭与死亡,一切有为法,应做如是观。
而我们以上的对此对称性结构的提取及对此的呶呶分析,实质上,只是为了凸显一个“未”字。正是这一“未”字的出现,在词法层面上,打破了折戟/沉沙的恒定性结构;在句法层面上,使得折戟、沉沙、铁销间的顺承关系陡转为转折关系,折戟了,沉沙了,然而,铁却未销!而在音韵层面,硬朗的去声在和呜咽的入声(折、戟、铁)和悠扬的平声(沉、沙、销)的铿锵碰撞间卓然跃起,形成为极苍劲的独异的声调。恍如一道闪电,在无边的浓黑而厚重的历史帷幕中硬生生撕出一道裂口;于是乎,才有了下一句中的“认”字的惊雷响起。
然而,这铁之未销与铁之已销的区分究竟何在?这世上未销之铁在在皆是,若果我们未知未见,或已知而无感,已见而无睹,则销与未销底有何别?所以所谓之“未销”,就此层面而言,不过是我欲其未销,而果见其未销而已;然我于未见此铁之前,又何曾知此铁为戟乎非戟,此铁之销乎未销,及茫茫宇宙之中,此铁之在乎未在?推求诗人之心,不过其胸中已先横亘一必有物在的念头,不过适见此铁,遂触而成诗罢了。明乎此理,方可悟下一句之“自将磨洗”数字的滋味所在。 还没看过瘾就没了 这个札记读得有些沉重,生命的厚重感与历史的或然性叠加,读出的不单是杜牧的潜在心声,还有楼主自我叙事学再度构建的外在心声。 【闲暇时来胡乱涂抹几句,以为敷衍吧。】
这是啥态度?对得起下面这几位看客么? (二)噢,你也在这里吗?
这一句不是诗,然而我总以为这是最诗的诗,也是最张爱玲的张爱玲。诗与非诗,本无关乎文体。总是想起初读此句时刹那间的隐痛,从心底缓缓溢出,弥漫全身,一如那天午后的阳光。
可我很长时间以来不知道如何去表述内心的感发,太简单,太平淡,却又如此沧桑,苍凉。直到那天在KTV听到朋友唱刘若英的《原来你也在这里》,方始若有所悟:
噢,原来你也在这里
不是很喜欢刘若英,总以为刘若英的歌里有份小资的俗气。喜欢王菲的声音,那份飘渺的空灵的气质,性感而慵懒。自然也不是很讨厌刘若英,起码她不像斯琴格日勒那般俗不可耐。
“噢,你也在这里吗?”和“噢,原来你也在这里”的区别,大约也就类似于王菲和刘若英的不同的;从骨子里透出的气质的不同。
多了个“原来”,便生出些许惊喜或诧异来,然而天地间的至情,本在于无可言说之中。年少初恋,只能道得个“噢,你也在这里吗?”却是份至美纯情;而历尽劫波,纵使相逢,却也只能道得个“噢,你也在这里吗?”苍凉之极。而此中那份若有若无的万千感慨,惟有你我可知。无须惊喜,也无须诧异,只那瞬间一丝心弦的微悸和隐痛,便已是世间至深至纯的所在。 引用第4楼emppp于2012-12-21 16:02发表的 :
【闲暇时来胡乱涂抹几句,以为敷衍吧。】
这是啥态度?对得起下面这几位看客么?
哈,我一向偷奸耍滑 噢,你也喜欢通俗歌曲吗? (三)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行行重行行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钟嵘《诗品》,首标《古诗》,而以“文温以丽,意悲而远”许之,其说至塙,且有味哉。今试拈出一“温”字,以“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二句,略为解之。
按所谓“温”者,犹胡应麟所云之“蓄神奇于温厚,寓感怆于和平”,言其结体散文,情甚悲苦,而意甚温厚,辞甚和平也。
吾人何以知其情甚悲苦也?曰以“生别离”三字知之矣。《九歌•少司命》云:“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既已“悲莫悲兮”矣,则其情不可谓之甚悲苦乎?然则吾人又何以知其为“悲莫悲兮”者乎?曰以其“往而不返”也,以其暌违天涯也,以其永诀也。当此之际,虽桓山之鸟,亦作一恸而绝之音,则情之所钟正在我辈者,其痛又何如哉?此岂非“悲莫悲兮”者乎。
然“生别离”之苦不止于此也。盖明知其“各在天一涯”矣,“相去日以远”矣,“会面安可知”矣,一言以蔽之,已明知其往而不返矣,其区区之心,犹眷眷于契阔之约,虽“衣带日以缓”,其犹未悔,则此坚守之痛,又何如哉?且言“日以”者,“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也,则此日逐一日之痛,又复何如哉?问此痛何日可解乎?按《艳歌何尝行》云:“念与君离别,气结不能言:各各重自爱,远道归还难。妾当守空房,闭门下重关。若生当相见,亡者会黄泉。”则非死又何以解脱之?此痛无一日不萦于心,唯死可解,则又复何如哉?
然“生别离”之苦岂止于此乎?妾意拳拳,知君不返,而犹为君守此空房,所堪自慰者,唯愿君心似我,德音莫违。“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鸟兽尚不忘本,则可人而不如鸟兽者乎?然君既已为清路之尘,妾又何由而知君之心必不变者乎?若君心数化,他处栖迟,锦衾洛浦,浮云白日,则妾之坚守,何因何为?一生所系,唯君心似我之念耳,此念若成泡影,则此痛又复何如哉?
凡斯种种,痛已至极,无以蔑加矣,偏以“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二句结之,此即谓辞甚和平也。吾人又何以知其为和平之辞乎?曰以“加餐饭”三字知之。盖“加餐饭”者,汉人常语,犹今人所言之“保重”也。其例甚夥,在在皆是,略举数例以明之:
《史记•外戚世家》:“平阳主拊其背曰:‘行矣,强饭,勉之!’”
《饮马长城窟行》:“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
《天水西汉墓简牍》:“丙充国谨伏地再拜请孟马足下:寒气始至,愿孟为侍前强幸酒食。”
心痛如斯,犹言保重,此非辞甚和平者乎?
然诗中谁为“加餐饭”者?君乎?我乎?按汉之铜镜铭文有云:“君有行,妾有忧。行有日,反无期。愿君强饭多勉之,仰天太息长相思。”以此例揆之,则“努力加餐饭”者,言我愿君强饭也。纵君心浩荡,妾一心所念念者,唯愿君保重耳,则此非意甚温厚者乎?另按,或以为“加餐饭”者,我也。此说亦可。纵君心浩荡,妾意不改,然此坚守,非为君故,君之行,归乎?不归?君之心,变乎?未变?尽“弃捐勿复道”矣;终妾一生,唯当以此努力之坚守,证彼妇道而已,此殆《传》所云之“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乎?斯宾诺莎有言云,人之为人之本质,纯在“努力”二字。恰可与诗中之“努力”二字相发明。若作此解,则此二语真可谓温厚之极,复又悲壮之极焉,吾人于此,更可体悟钟嵘“惊心动魄”之评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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