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rp 发表于 2012-11-10 23:33:45

剪春(仿鸳鸯蝴蝶题材)

第一回多情女独泣巴黎塔 薄悻男叵耐一剪刀



美琪托腮凝神,照片里是一座铁塔,一名男子,微胖白皙,西服笔挺。铁塔很美,巴黎艾菲儿,娇滴滴地伫在那。右角上那位男子,悠然望着你,似从照片里看到照片外的某一点。此点便是她所在之地。



人之目力所向,总有积聚。你可曾见识过西洋人底凸透镜否。将其放于日下,便有一个亮点,只须后退一步,便在对方“焦点”之外,对方需要重新调整“景深”才能在更远光轴上形成“点”。



美琪直把身子后靠了些,照片上人底目光,似乎没在自己身上“聚集”。只要沿着铁塔和男子隔着底缝隙就可以把它和他分开,丝毫不伤到铁塔。

切莫剪伤她的巴黎。碎了心上的鳞爪。

她把他沿着轮廓剪成小纸片人,簌簌几滴珠眼,掉落手背。现在照片之上两人分离。她用大头针将纸片人扎在边上木板,针头恰好在咽喉方寸之处。



世间男欢女爱,即便你以为爱之深到无法自拔,失去便痛不欲生,思念如广大底沙漠,而绝望绵延无有尽头。其实不过镜花水月之幻象。世人总需借助痛苦与幻想验明正身,以此抵抗生活之无力。情之为何物,戏弄多少痴情儿女。



男女之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拍合影之时,便要想到分影。何谓分影,万川印月,千江有月,千江皆影,唯天上一轮,人间万姓须仰头而看, 分影为何,乃是在照“合影”时,盖住任一方,另一方表情无增无减,视对方如无物,视对方如虚空。通俗道来,就是两人独自走在景物前一道合影。



美琪自然知道照相时候,只要占据中央位置,把对方稍微往边上一挤,盘踞在塔前,这样构图上,对方便可有可无.若他日两情生变,也好有条后路.即使她与他如胶似漆,只要相机对着,本能上总要隔出一道罅隙,对方却浑然不觉。她脑海里隐约飞出一把金色闪闪底剪刀,在虚空里沿着裂缝剪开,将对方从图画里丢弃出画框之外。



   美琪把唯一的这张合影,如疱丁解牛般,把横版相框改为竖版,又成一张新照片。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男子相片也忘却与和女子相片曾经粘连过。女子相片换了另一个框,红光满面,没心没肝底生活。唯女子灯下迷了眼,才隐约见得相框外面似有个暗暗人形小人,从相片里跳将出来。但时过境迁,此情可待。后人有诗曰:



合久必分分久合当初胶漆成陌路

梦中一觉巴山雨剪断多少春闺梦



第二回 情深深芳名自烟草 意懒懒偷掐小月牙



美琪有个小名,翠鸟是祖父喜欢这么叫。年轻时祖父很重的烟瘾,抽得手上全是黄色烟草色底老茧。香烟广告做得伶俐乖巧,其词:日长无事,麻雀消遣,一物莫忘,美丽香烟。



翠鸟这名字,大约是祖父常在手边的一种细软的上海烟,祖父曾给她说过段子叫《隔壁听》,大致是报上广告,有位熊先生和夫人向来要好,近来却有点不大和气。夫人疑心他外面有人。这晚熊夫人又在门缝里偷看丈夫。只见他摊开一张带有题花的信笺,似要写情书般。一会儿,又摸出一件小东西来,像照片似的,低头说,你的衣服好绿啊,我想替你穿着,你的嘴唇好红啊,我要和你接吻。你真是一只最好的小鸟啊,熊夫人听到此,愤然进房,抢来一看,却是一盒翠鸟牌香烟。美琪很小时候,祖父就走了。她从未见过此烟,想来是一种很细的绿色头的烟,远远地叼在月份牌女人的嘴巴里,烟头上一点残留底口红。



美琪终不是旧式女子,在一所新式教会学校读书。她有个颇为不好的习惯,喜欢撕东西,譬如桌边有张纸,她一坐下,就下意识一片一片地用手撕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等她意识到时候,桌上全是碎纸片。她却浑然不觉。



边上若有花,她则从则枝上捭下,花瓣悄悄洒落。她说话时也不正眼看你,只是拿眼的余光瞟你,远远看着某个点,懒懒声音,像留声机里不断飘着舞曲。她的心念像乌云后面的月亮,时躲时藏,惟有萧疏的月光,昭示她的存在。



美琪还有个癖好,留着些短指甲,保证坚硬不易折掉指甲,她喜欢将指甲揠进木桌里,柔软的木面上有凹陷进去指甲印儿,像一弯月牙。去人家的家里等候无事时,她就不自觉把指甲在桌子面上擦动,她默然微笑离开。擦桌子的佣人这发现桌子上有各种角度的月牙痕,开始以为就是看花了,用嘴巴呵气的时候,才发现是指甲的掐痕,竹节开花样烦乱,便要想起这位穿碎花旗袍,微笑甜美的太太,安静温婉。很难把桌面上的鸡抓般痕迹,同这样的笑联系起来。着实在不可思议,难道有鬼。



美琪家有一女一子,美琪下面,还有个弟弟子路。但家里有弟弟的时候,环境已不大好,子路的所有衣服都是美琪的改小一号,小男孩穿着碎花的衣服。美琪的妈妈总喜欢去剪布料的时候多剪几尺,美琪子路穿的样子就像从同一块麻子糕切下来的。美琪是大块的。子路是小块的。他们拼在一起,外加两大块糕,平庸的父亲和本分的母亲,就是这个臃肿而没有悬念的家庭。普通的你不想提起他们。



子路越来越羞怯少言,后来去了一家洋行记账,看到帐目上的0写得不够圆,总有紧张不安的感觉。美琪看在眼里,却也不说。她总觉得子路只是自己的边角料做成的,即便可以拼合成一件完整的开衫,但每个边角都是破碎没有希望的,美琪有时候有一种莫名的冷感,仿佛这家子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她觉得鼻子里喷出的气,似乎没有经过心房,冷叟叟的。她和她们隔绝着冷漠的空气。



美琪在镜子前看旗袍,胸前像两只雏鸟,微微隆起。美琪嘟着嘴,解开旗袍的领扣,她的锁骨很美,但却没有脸那么白润,在阳光下曝露的很少,锁骨边上有一点黑色的小痣。她喜欢回环地摸着锁骨,在黑暗里,像拨弄一把琵琶,希冀声闻千里。然而,那些外面的聋子听不见。她的先生远在印度,可惜也听不见。她的旗袍总要盖住小腿,腿肚子显得很圆,她特别恨这点,穿平底布鞋的时候,脚弓显得很厚,似乎要努力砸在地上,发出声让大家听到。



先生是学校的同学,毕业后就去了外交部,被发配到印度使馆当参赞,每次回来带来一堆红茶,婚后日渐发福的身材。他喜欢在锡兰红茶里放许多糖,喝进去的时候,砸出声音,接着喉结蠕动。她只是在笑,和他一起,没有任何可以端着的东西。他就是她的,而她可以不只是他的。



第三回 三缺一搓麻骑浪子欢场人巧开忘情方



美琪感觉自己这些天像被抽空,人神恍惚。老在脑子里大扫除,怎么也很难把那个他整理出去。他吻她的时候有个习惯,总在锁骨上亲上一口。他在她而耳边说:你不觉得这里挂着一颗很寂寞的星。她问道,你觉得是什么星。他笑道:说似一物即不中。



现在,他走了,丢下了她,却没有带走耳边的那些话,没有带走她锁骨上的那颗星,它寂寞地挂在女人的天空里,寒冷孤独。她的耳朵里老嗡嗡地响起一些声音,脑子似乎有台电唱机,唱得支离破碎。



她,得找点声音,盖一下。



娓森正在和周太太、李太太以及王小姐打麻将,摸了几圈下来,大家都索然无味。娓森提议:我们来点开心的惩罚吧。周太太说:你说你说。娓森摸出一根雪茄,顿了下说:谁输了谁脱件衣服吧。

王小姐径直把一个三条扔过去,娓森连忙躲开。还是被正中在门牙上。疼得直叫唤。

林娓森,你要死啦!搞到老娘头上来啦!你还想活着出门吗!

李太太只在一边愍着嘴巴笑,她看看周太太的眼神,似乎对这个提议不置可否。这里只有王小姐是单身,谁知道还是不是处。她们俩是无所谓的,反正先生都不在本地。但她不好意思自己说,只好朝周太太使眼神,眨眼睛。周太太也不好意思自己说,她只是按住王小姐的怒气,同时试探她是否真的生气,还是——反正大家都不是贞洁圣女,即使三对一,也是很开心的。

“若涵,娓森只是玩笑的。你别和他一起闹,先晾晾他。不要紧的”

娓森忽然又说:“要不,谁输了,谁骑谁,这样好吧”

王小姐忽然把眉毛一拧,你先让我骑一回你,可否?

娓森把西装外套一脱,松了下领带,直接趴在地上。

王小姐直接就跨骑在他的后背上,把领带绕到脖子后面,那架势似乎在驾御一辆乡村的马车。她还把手直接掏到娓森的两腿之间。

娓森皱紧了眉头,你玩什么骑马,结果被一个母马给骑了!

他忽然掰开她的腿,把自己的身体转过来,王小姐穿着一条卡其色的裙子,里面居然没有衬裙,结果一股狐臭的味道,让娓森直头昏。

这女人真是三六九等,最近气味大的女人怎么老缠着他,怪不得头疼的厉害,这样的货,需要戴着防毒面具行房。



美琪在门口按了几下门玲。娓森打开门,满脸残留的口红样子,几个女子坏笑的走出去,用很新奇的眼神瞪了她。

娓森赶忙说:我陪几个太太打麻将,天太热,天太热。别误会。

美琪问道:今天得空吗?陪我去吃饭。

娓森连忙说:得空得空,刚撮完麻将,看什么都一块块的。分不清东西南北,我们去吃淮扬菜馆吧。





这家馆子在水边栈桥的游船上,晚上可以临河而吃。娓森坐下来,忙叫人拿来一盏灯笼,挂在河边。美琪觉得太亮了。娓森轻轻嘘一声,指着水面看,水面上也有一个美琪。

娓森道:我喜欢有两个美琪陪着一个我吃饭。不孤单。

美琪道:不是也有两个你吗?

娓森道:我希望水下的那位可以知趣些离开。

美琪道:我今天不是和你斗嘴的,你再油滑,我就走了。

娓森道:你说,我听。

美琪停了好一阵。说道:你有没有办法把一个以前喜欢的人从心里赶出去?

娓森道:我的心就是一条很长的走廊,每个女人都来来往往,我不赶她们,她们自己也会走的。

美琪道:我等不及,我要马上把他赶走,一刻也不让他呆在里面。

娓森拿起灯笼,凑近美琪的脸,昏黄的光下,她的脸上一点点的泪痕。她忙用手把光遮挡 。

娓森说:我倒希望我心里,能留的住人,我的口袋是没底的,都漏出去。你问我这个,我得认真想想,我得认真想想。

美琪又抓住桌子上的单子,撕拉撕拉的,像一只鸡在土里拔罗虫子的样子。

娓森说:我给你开张药方,你吃几贴就好了。我父亲原是中药方里的坐诊郎中,我读书时候老在他的诊所抄药方,抄多了,也就会了点方子。

娓森从口袋里掏出一只自来水笔,把美琪在撕的那张纸抢过来,就刷刷地写起来。然后递给美琪,美琪一看:



豆蔻淫羊藿 苦 参胡黄连 王不留行

防己蛇床 骨碎补蘼无   当归独活



美琪笑道,你这是什么药,乱糟糟的名字,真到药店抓了吃?

   娓森说,我这不是拿来吃的方,每日焚香,自己心中默念此方,得往生西方极乐。

娓森夹杂着一点苏州细软的口音:豆蔻—防己—蛇床—当归 —独活。

美琪心中默念了一次,忽然很难过,眼泪又簌簌地落下来。说了句,我该走了。

娓森望着她娇小的身影慢慢走远,忽然见到水中自己的倒影,伸手去摸链子,才记得怀表已经丢失许多天,还是舍不得这条链子,空落落地挂着。





第四回 孤馆春寒电铃频响冷面女婉拒热心汉



   若大公寓里只有美琪,透过窗户能看到月色。电话忽然铃铃响了。

   “你可以考虑下我吗?”电话里是娓森的声音。

   美琪马上把电话挂掉。电铃一会有开始响起来。

响过几声后,美琪拿出来,电话里的声音还是娓森,但已经改变了刚才的语气,变得和平常一样。

“我有个朋友要找个钢琴教师,教孩子学琴,你有兴趣吗?”

   美琪不说话,只任其在电话里说,似乎等待他的箭发完了,只留下空弦惊响。

   “如果你觉得可以,大概是一周两次,孩子是个女孩子,7岁,很乖巧也很容易教。”

   她是在一次舞会上碰到娓森,娓森是个话多且直接的人。他喜欢说的话多是别人不敢说的或者别有意味的,比如你觉得我人怎样。我感觉你很特别。

美琪听多了,也就不当真了,他是一架自己演奏的钢琴,他自己弹,他自己听,自己陶醉。

   “等你心里的那个旅馆,那个人走了,我可以搬进去住吗?” 娓森又回到老的文艺腔了。

   美琪说:“我的心还是满的,何况我不想让你住,我们只是朋友。”她说到最后感觉把话说得略重了。

“我可以给你两年的时间考虑,两年后的今天,你再决定答应与否,我有种感觉,我们这一生里会在另一个地方相遇。”

“很晚了,我要休息了。你说的家教,我明后天答复你。” 美琪礼貌地说到。

“你先生什么时候回来?”电话那边总是一副很想聊天的样子。

“到明年一月吧” 美琪把电话挂掉,后悔把这个事情告诉对方了。



娓森果然每天都会不时把电话打进来。他从不说我是谁,美琪知道是他,只任电话响很久,并不着急去接。用碳熨斗把衣服熨平。有时也偶尔接下。



“每次和你说话,就像把石子丢进深潭,一点波纹也没有。”

美琪略有气愤道:“林娓森,你可以别再这时候电话吗!”

电话那边又陷入安静,只听到男子鼻子喷气的声音。

“我只把你当普通朋友。”

“我喜欢你就够了,我不在乎你喜欢不喜欢我。做朋友是山绕着水,水绕着山。而做情人是山偎着水,水偎着山,山水总会有相逢之日。”最后一句对方倒像是自己问自己,语气里有点渺茫。

美琪又把电话挂了,娓森总给一些鸳鸯蝴蝶的杂志写稿子,沾染了那派文人的习气,美琪觉得他电话的时候,边上一定放着一本《紫罗兰》那样的杂志,他说得肉麻文艺。

美琪忽然想这些话是否对同样的女人说过,每个女人幸福沉浸在这种虚假的说辞里,相信这套说辞的后面有一段不了的情分。她忽然,有点可怜那些女人。

美琪再也不接深夜里的电话,有些事终归会淡忘的,只是个过程。

过几天,娓森忽然给美琪发了封信,托人带过来。美琪把信直接扔进垃圾篓。一会又捡出来,拆开,掉出一张破纸片,是那天娓森给美琪写的药方。不过背面歪歪扭扭小楷写了一句诗:



      雪拥蓝关马不前



美琪暗自一笑,正打算扔掉,忽然看到那次中药名字,拿出笔在 [当归] 上打个框,把 [独活] 涂掉,悄悄丢进抽屉。





第六回 呆弟弟嫉医剪舌根俏姐姐婚宴撕折扇



美琪的感觉里,世界似乎可以分为三个,一个是小时围坐收音机旁,匣子里的世界。全家人挨在那个小小盒子,父亲在盒子前面放着花生米和白干,那个微弱的电波从很暗很深的山洞喇叭口发出,躲在盒子的那头,现世安稳,没有悬念,没有快乐,没有死生。



另一个是留声机转动的世界,那个世界是随唱片旋转,漫天星斗一起漂移。整个世界都在狐步舞的舞曲里转动,妙曼美好,如同他抱着她转动,她在一种眩晕的状态里。那个世界充满诱惑,充满故事,充满期待。唱片在盘托上,伊呀伊呀,伊呀伊呀,唱不老的年华呀。



还有一个世界呢?美琪觉得是船的世界,只有上次,全无左右。上下上次的颠簸着,海天一线。也包括做爱里,女人坐在男人的上面,整个世界都空下来,只有上下上下,穿过隐秘湿润的通道,进入柔软的心室里。里面,空空如也。



这三个世界谁也不碍着谁,都孤独地存在着,而她呢,也孤独地存在着。在某时某刻,属于某一个空间。



子路背着家里去看医生,他老是紧张得睡不着叫。遇到一些数字全无做会计师父亲的风度,夜半里爬起来,打着手电筒看帐目上的数字在眼前剧烈的抖动,那些0和1忽大忽小地抖动,他赶紧拿出相册遮挡,照片是小时和姐姐的合影,美琪的鼻子塌塌的,一种很符合照相馆的微笑。标准的幸福微笑。



美琪和子路虽说是兄妹,最大的不同就是照相。美琪不同时期的照片,总是一样标准的微笑,迷人可爱,无论生活多么艰险,她都可以在照相馆里释放出不悲不亢的微笑,而子路的照片全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状态不在画面之内。他和她总是在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子路总是藏在姐姐的羽翼下面,藏了好些年。木讷且游移。



医生听着子路嘟喃了半天,叫他张大嘴巴。伸出舌头,把舌根露出来,然后郑重告诉他估计要在舌根上做个小手术。子路越发紧张,医生告诉他:他之所以说话含混不清,就是因为舌根粘连太窄,接着,说了一堆医学的话。大意是需要那手术刀在舍根上动个小手术。



子路脑海里浮现的是小时候,父亲告诉给鹦鹉修剪舌头,把舌头修窄一点,鹦鹉才能开口说话。然而他,并不是一只鹦鹉。趁着抓药那阵,风一样地跑了。他再也不想独自一人去医院。





美琪又在婚礼上遇到娓森,只是相视一笑。娓森远远地坐在桌子的对面。边上坐着的是石美成,美成略胖,有鲜明的络腮胡子,像两朵墨黑的乌云,感觉像美利坚合众国的总统林肯,但有一种中国式的胖,似乎边上就是油炸鬼的锅,一些肮脏的手拿着钱等着。



美成喜欢谈哲学,且最近迷恋上马克思,动则以共产哲学为号角,随身带着《共产党宣言》,用抓油炸鬼的手像翻老黄历的手势看着。娓森在边上垂头丧气的,今天是自然新郎思成与新娘美瑶的大喜日子,不幸的是新郎既认识美琪,也认识娓森。



佳芝是新娘的同学,这是个说话干脆利索的女人。有她在,所有的宴席都变得毫无悬念,她不提供任何完整的句子,她只是像吃花生米一样,几粒几粒地跳着说。听到某个孽缘的片段时候,则珠玑几字直截了打消所有人的悬念。譬如当你说到“你不晓得谁和谁是一对野鸳鸯”,另一位则刹有介事补充你们说她们是怎么认识的。佳芝则空中霹雳加一句:早分了!大家都惊讶地望着她,她又加了句:两年前,就分了!



于是所有好奇的火焰都被瞬间浇灭,宴席再无悬念,变得好无乐趣,只剩下美成一人在谈工人革命、谈八月公社、谈法国大革命,谈列宁的政权,谈美国人的实证科学,谈如何在猿猴身上培植跳蚤。喋喋无休止。



美琪干脆去边上的茶几和沙发里坐着,边上搁者礼金的红包,一把折扇压在上面,趁着人不注意,美琪把折扇拿过来拨弄,开开合合。扇面上写着:百年好合。这样俗气的意思看得美琪有点厌恶,手指头也略有点不老实,把扇边慢慢撕开,打开又合上,一会功夫扇面就成一根根扇子骨。美琪丢在一边,又从礼包里揪出一张清单,用手指缝夹在中间来回卷得柔软,可以搓成细条,缠在手指间,然后互相纠缠,最后撕成一片一片,如雪花洒落。她忽然看见娓森在看着自己,不好意思地低着头,把手放下来,轻松把手心里的纸片抖干净。



婚宴结束后,对思成抱怨找不到礼金的单子,只见到一地白晃晃的纸屑。思成本来就情绪不好,更是加剧了家里的阴沉,思成素来喜爱干净,几近洁癖。收拾地面的碎屑,又发现整个新买的木茶桌都是划痕,倒像是女子用指甲划的,漆面已经剥落,把思成心疼得说不出话,看着大红的“喜喜”字,忽然觉得有点不祥的预兆,直觉心火虚旺,福祸依伏。正要打开折扇,散开一柄扇子骨,像鲨鱼的骨架。



美瑶正好也找到和思成吵架的理由了。打这以后,所有的日子和那天晚上没有什么不同,夫妻俩如同铁匠铺里的两个伙计,轮流拿着铁锤,叮铛叮铛,轮流敲打琐碎的岁月,日升日落,好不充实也么哥





第七回痴心郎纸条传爱意婀娜女无意巫山云



   

美琪又收到娓森的信笺,似乎是从一本书上撕下来的,边角极其不整齐。上面写着一些话,美琪并不晓得这是从哪本书上偷偷撕下来的:

共产党人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观点和意图。他们公开宣布:他们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才能达到。让统治阶级在共产主义革命面前发抖吧。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

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背面空白的地方是娓森用蓝色墨水写的字迹,似乎是匆忙写成:



喜欢是你给我的枷锁,我似乎在井的最里面,月到中天,有一点光可以照亮我内心的混沌和晦暗,稀释我的彷徨。

再给我一副枷锁吧!请再给我一副枷锁吧,把我们锁在一起!



美琪只觉得好笑,正反面似乎都是麻,只是肉麻的风格不同罢了。随手丢进抽屉,并未放在心上。



过了阵子上街碰到思成,思成小声对美琪说,你知道美成被抓了吗?美琪故作惊讶,内心却在回忆那个林肯的样子。思成直摇头,说前几时,石美成抱着一本《共产党宣言》匆忙找他,着急得要哭的样子,说似乎有人在婚礼上把他的宣言撕了一页,让他的演讲在关键时刻夭折,失去的煽动效果最好的总结词。想要查查是谁撕掉这页,美琪只以根本不看这类书推却。

美琪临末了补充了句:他不是共产党吧?你得当心些。

思成忙道:什么共产党,他只是被新思想急火攻心的人。那样的书,你也少看点。

思成忽然补充句:你知道,娓森要结婚了?

美琪故作好奇问了句:哦,新娘是哪位。

思成笑道:佳芝,王佳芝。谁也猜不到吧。四月初二大婚。

美琪故作礼貌和关心的样子笑道:恭喜。





娓森和佳芝准备明天的婚礼。

佳芝说,婚纱,要西式。娓森说,好。

佳芝说,婚礼,要中式。娓森说,行。

佳芝说,婚后,我管钱。娓森说,成。

娓森忽然问了句,你知道,在思成婚礼上的刘美琪离婚了。又像不小心说漏了。

佳芝把瓜子仁用舌尖伸进去,牙齿咬住,把壳吐出。说道:该!





美琪自己单独搬出来住。她穿了身旗袍,衣服上是鸳鸯的图案,还是两只。一前一后。胸口的那只鸳鸯从微微隆起的胸脯游到腰部,它们永远像少女时候那么大,但胸口上的骨头已然分明,显得她那么薄,似乎像一轴古画,等待有心的人卷而藏之,束之高阁。

屁股上的那只鸳鸯却百无聊赖,它在开始有缀肉的臀部上被绷得略有点变形,然后依然戏水。两只鸳鸯在白色丝锈凸凹的旗袍上,寻找某个相遇的地点,那个相遇的地点更像是右侧的乳房,还有腋窝,长着茂盛的毛发,美琪,还可以年轻。



美琪穿这身是为了参加子路的婚礼,新娘梵静闲静秀婉,样子和美琪很像。鼻子也有点塌,是洋行里的同事,经由撮合,喜结连理。子路一脸幸福,他似乎没有了以前的紧张和不安,一切都在自己的控制里,他要摆脱那个虚假微笑的姐姐了。



娓森还是喜欢随手把书页撕下来,在上面写字,有时候甚至在信封里还有碎片和花瓣,美琪向来只看不回,但久之反倒有好奇看看,这似乎成了一份文艺杂志的精选。但不同的是,信封上再也难写上:娓森恭上的字样,更多是托人带上,也没有任何行迹表明这是一份如何的信。



娓森开始不再使用钢笔,他用铅笔在背面很模糊地写着,那些话似乎成了一本小抄。这次书是《包法利夫人》,这是美琪早就看过的书,娓森撕的是包法利夫人死的那段忏悔。背面写着:



你的心是不是四面绝壁上的房子。

每次做梦的时候总在攀爬,但很难进入那个屋子。也许爬到上面,那个屋子并不需要我。醒的时候,觉得不要再爬了。入梦的时候,又开始昨日的梦。

近来总觉无力,万事都付东流之水,唯我心与你心瞬间相感,始觉生命有意义。



字迹是用铅笔写成,越写越轻,到末尾只能依稀辨别。另有一封附信,字迹齐整,用淡蓝色钢笔写就:





美琪君:



台鉴。四月春日读书天,莫让韶华虚度。特奉上《包法利夫人》一卷,供你消磨时日,若有疑义,亦可互相阐释,莫要见外!不宣!



                        娓森 敬启



美琪把钢笔字放在烛台上烧了,把铅笔字的扔进抽屉。





第八回山南水北初逢乱世思君不见天各一方



娓森给美琪的东西总是一些撕碎的纸片,感觉这像是从美琪那学来的,似乎是先偷偷在书的留白上用铅笔写完,然后撕下直接寄来,更加隐蔽且不容易被发现。美琪发现撕得书越来越杂,最近的一张是在一本食谱偏方书上撕下来的:



党参、黄芪 六钱、当归、路路通三钱

柴胡、青皮、陈皮、穿山甲、王不留行 三钱,

通草、漏芦 两钱



主治孕妇 产后缺乳 阴寒体质

用法每日一剂,水煎服。



在每日一剂,水煎服下有两道红色的钢笔划线。背面是潦草的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



   如果每次能让你有小小的欢喜,那么搜集流萤般的欢喜总是我的夙愿。把小的欢喜种在你寂静的心田,希望有朝一日在尘埃里开出花朵。

小欢喜汇成大欢喜,哪怕只有一刹那,在我已然永生。





子路的老婆梵静给他生了一女一子后,身材从臃肿到暴瘦,手上缠绕着青色的筋,脸上渐无血色,她的生命已然枯竭。子路的脖子后面堆起缀肉,他的眼睛里再无羞怯,他和老婆打架的时候,和姐姐当年一样,用尖锐的指甲掐进对方青色灰暗的皮肤里,感觉那个蹦紧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软下去。她要是一张雪白的纸片,他也会一点一点把她撕碎。



他看到那副娴静的笑就会想起美琪,小时爬假山,他马上就要到达顶上了,姐姐的手忽然掐进自己的手背,他看到她那一瞬间邪恶的眼神,似乎是另一个人,狰狞的笑。他从山顶上一下滚了下去,梦中惊醒,浑身湿透。他的脾气开始很坏,而她,除了哭还显示活着以外,已然死去。



佳芝在看报纸,外面时局颇为不好。日本人要打过来了。娓森正看着泓美、泓道两个孩子,胳膊下夹着一本《新月诗集》。

佳芝说,打过来,怎么办。

泓道用手指当手枪指着娓森:爸爸,砰!砰!

泓美开始大哭起来。

娓森说:走!



美琪在沦陷的时候匆忙找了百货公司的老板,虽然算了陪房,但不久夫人就去世了,日子也渐渐有了眉目。有天忽然收到封陌生的书信,也没任何姓名,似乎是很久前的。打开看是一首诗歌:



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背面还是很模糊的铅笔字:万事珍重。这回字,很黑,很重。



   美琪的眼睛开始花了,耳朵也开始有杂声了。年轻时候的旗袍松跨跨的了,完全看不见胸部的痕迹了,鱼尾纹从眼角冒起,但微笑还在,还那样的甜美,笑起来时候,微笑把脸上的皱纹拧成弧线,再也没人送纸片给她了,生命里的娓森忽然消失了。



   一柜子的老旗袍都舍不得丢掉,错落有秩。那件鸳鸯旗袍已然发黄,像老去的眼白那样的黄,前面的鸳鸯和后面的鸳鸯薄薄地粘连在一起,再也没有弧线的身材让他们膨胀起来,美琪戴着黑色的老花眼镜,透过这两片小小的玻璃去看那个沧海桑田的世界。



   家里放不下太多的旧物,整理信件的时候,看到一堆发黄的碎书页。居然有一封没有打开的,似乎是上海沦陷时候的报纸上撕下来的,一个大黑标题:上海沦陷,中华命悬一线用淡蓝的钢笔写着:

      

      如若可以,我想见你一面。



   她开始搬家,把垃圾都扔出去。包括那些无用的碎纸片。

她开始送殡,把先生送去火葬场。没有眼泪。

她开始记不住事,见人就忘。倒也开心。

她开始坐在家里的最中央的椅子上,孩子们黑压压地下面。她还是笑盈盈的,和年轻时一样。照片被挂在照相馆上。

她的指甲没有那么坚硬了,她的桌面很光滑。

她死的时候,把床沿的木面上掐出一个漂亮的小月牙。





娓森悠闲地坐在院子里看着《本草纲目》,他已然是四世同堂的家庭,佳芝已经走了第十年了。他眼没花,胃口也很好,吃什么都香。万事无忧。就是不能坐太久。他翻到“独活”草本释义:



独活亦名羌活、羌青、独摇草、护羌使者、胡王使者、长生草。

李明珍云:“独活、羌活乃一类二种,以中国者为独活,西羌者为羌活。”

“入用微有不同,后人以为二物者,非矣。”



他忽然拿起一只很短的铅笔头,吃力写上:山,然后写上:水,在中间划了一条彩虹一样的弧线。

一千零一夜_1 发表于 2012-11-12 10:39:49

楼主这“剪春(仿鸳鸯蝴蝶题材)”是转帖吧
页: [1]
查看完整版本: 剪春(仿鸳鸯蝴蝶题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