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uyiyijie 发表于 2012-7-17 16:03:30

那些年,那些消失的故事

2011年10月20日,我去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访问。中午时,在校外路边找了个露天咖啡馆稍作休息,无意中发现了临近咖啡馆的社区中有一所看上去漆皮微脱、灰色调的小房子,无论建筑风格、容积还是颜色,均与周边的房屋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一问,才知道这所小房子居然有一百多年的历史,而且至今仍能正常居住。

晚上回到家中,看CNN新闻时才知道,就是我去的这天下午,伯克利有两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发生,一是连续发生了两次四级以下的地震,推算时间,我恰好都在一来一回的高速路上,所以没感觉到;二是抗议华尔街的游行活动已经蔓延到了这所号称全美最多元文化的学校,晚上警察就已经封路了。一名学生因爬到树上、冲警察挥舞枪支被射杀在地。看着高清画面上喧嚣、激动、跑来跑去的各色人群,不知怎的,忽地就想到了那所从容的小房子。


2011年11月24日是感恩节,我跟房东约好去他母亲家过。86岁的房东母亲除了身形略有些佝偻、耳有些背外,朗朗笑声透着中气十足,看上去精神很好。席间,我注意到他们家中壁橱柜中的瓷器,颇像中国清代中期以后出现的粉彩,一问,果然是。房东母亲见我感兴趣,又陆续拿出了家中保留下来的,十九世纪八十年代他们父祖辈从英国移民时带来的瓷器。这些维多利亚时代的产品,算来至少也有一百五十年以上的历史了,但看上去晶莹光泽,仍完好如新。

正是这些碗碗罐罐又勾起了老人的回忆,让老人讲起了她的父亲如何参加一战、如何在战后当了消防员,又如何因为本地发生恶性案件、罪犯未能得到公正审判,而愤而重新返回英国的故事。


2011年12月10日,我跟房东一家去了附近的山上,花了65美元,亲手砍了一株近两米高的圣诞树。拉回到家中后,经过简单修剪、冲洗,便跟房东女儿、女婿一块儿装饰圣诞树。他们从车库中搬出来几个大箱子,里面都是仔细用棉纸包好的各种挂件。一边往树上挂,房东女儿一边介绍:这件是现年六十三岁的房东五岁时做来送给他爸爸的,那件是今年近三十岁的房东女儿七岁时做来送给房东的;这件是从非洲肯尼亚买的,那件是从墨西哥寄来的……。几乎每一件都有一个故事,边挂边聊,等树上挂满了,我对房东一家的各色亲戚、朋友、以及相互之间发生的故事也都有了一个初步的认识。

以后近一个月的时间,每次当我看到摆在客厅里的这棵树,闻着它身上散发出的松油香,看着树上不停闪烁的彩灯,都感到很温暖,因为触手可及的不仅是这个家庭的历史,还有每个挂饰背后的那份持续几十年的浓浓亲情和友情。我这也才明白,为何美国会出现那么多“寻根”的故事,而这种故事又如何受到欢迎的原因。


无论是那所旧房子、老瓷器还是那些挂饰,都如同一个个或灰色、或彩色的路标,直接把我导引至这个家庭历史的深处。尽管这一路走来,我可能听不到也看不到那些史书中常见的大事件:如1929-1933年大萧条、二战、冷战、古巴导弹危机、肯尼迪遇刺、越战、尼克松访华、星球大战、里根遇刺等等,但却能听到很多点点滴滴关于生活的故事,另有一种体悟。这才是关于家庭的历史、也是真正的历史之一。


想的多了,反而让我开始思考与担心一个问题:如果老外去我家里,除了丰盛的饭菜外,我该拿什么专属于我家的精神食粮来款待老外呢?我的家里能否找出一两件有纪念意义,保留下来并且讲述着故事的物品?
“能找找么?”
“找了,……,没有。”


2012年1月7日,听说斯坦福大学的Cantor博物馆有理查德·塞拉(Richard Sierra)的“Sequence”极简主义作品展览,遂约了几个中国同事,一块儿去参观。这个博物馆我是第一次去,按照我的习惯,一去就先直奔亚洲文物展区,不出所料,里面的主力是中国文物,兼有印度、日本、朝鲜、缅甸、越南、泰国等国的文物。衡量国外博物馆中国藏品标志的一个重要指标,是陶瓷器的质量。从这点而言,从新石器时代的仰韶彩陶到民国时代的内画鼻烟壶,全系列都是精品。更令我惊讶的是,居然还有元代的瓷器,其器形规整、品相完好、形体巨大,是难得的珍宝,估计国内也很难找出这么大的一件。

跟去旧金山的东亚艺术博物馆的心情一样,在海外看见中国的文物展览,心态确实很复杂。既有国粹主义的自豪:看看咱家里出的这些精品,老祖宗、先人板板们是真了不起;又有民族主义的义愤填膺:恨老外趁我国贫家弱偷着从自己家弄了这么多好东西、还公然展示;还有自卑主义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中国人咋就这么不争气,内外勾结,不送贪官、就送洋人;再有一种阿Q自我释然的心态:给了老外也好,留在自己家里早晚也得破四旧毁掉,怎么也留不到普通人手里。


不管心态如何复杂,但似乎多少减淡了那个问题的困扰:家里没有什么有意义的物品拿出可讲,我们可以看国家的,我中华上国泱泱五千年历史,有的是可看、可说、可叹的。但是随着我在博物馆中给别人介绍的越多,就越是感觉少了些什么。我逐渐发现,我讲的其实只是一件“物”:包括这件器物的断代、名称、类型和功用,而非一件“事”:在它身上到底有什么故事?是悲剧、是喜剧,还是讽刺剧?这种教科书式的讲法让圆润光泽的青花瓷与干枯瘦瘪的木乃伊之间并不存在本质的区别。而这二者之所以如此为大众熟知,是因为其本身被认为有故事,前者是拜方文山《青花瓷》“嫣然的一笑如含苞待放”歌词所赐,后者是基于好莱坞电影《木乃伊归来》中黄沙漫天、美女野兽所带来的想像。它们因有故事,而有画面,因而能让人印象深刻。


不知怎的,忽然就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博物馆中门窗紧锁的文物,其实早就已经失去生命力了。因为一件器物一旦失去了故事,就像离开树的叶,枯了水的井,会慢慢的凋谢、枯萎,存在如同不在,它所拥有的漫长岁月也只能慢慢的变成一片空白。如同我,翻遍史书许久,站在橱窗前,面对它,仍旧无话可讲。

其实我们自己在不断做着让“器物”失去故事的事情。袁枚在《黄生借书说》中有这么一段话:“其他祖父积、子孙弃者无论焉。非独书为然,天下物皆然。”这句话在论及我们漠视家庭岁月的流逝时,同样成立。我们一件件的购进,又一件件的扔出,无视于上面可能存留的信息和故事:父母的变老,子女的长大,我们或好或坏的变化。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把自己的历史掠夺一空、毁坏殆尽。天真、童年、理想、善良其实就是这么一点点丢掉的。等事过境迁后,才忽然发现,“过去”反而成了自己最难到达的地方。

后悔无用。只能从现在做起了。

zy420821 发表于 2012-7-17 16:50:08

占楼,拜读

josephe 发表于 2012-7-17 18:38:40

有纪念意义的物品应该还是有的,无非就是对纪念的含义中西各自领会不同罢了。

emppp 发表于 2012-7-18 10:37:49

【后悔无用。只能从现在做起了。】

是的,历史留给后人的是反思,“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学以致用”,说起来容易,做起来虽然难,也要为之奋斗,不是做秀,而是发自肺腑。
页: [1]
查看完整版本: 那些年,那些消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