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白天我们都在一起说说笑笑,沿着海边散步,在尖岬岩石上攀登。下午3点左右,咖啡快没有了,我又返回了小餐馆再买些。我跟他们买了整整两壶,然后直接倒入那种很大的外带塑料容器内。女服务员没说什么,只是摇摇头。当我在这里忙我的事时,安娜也在她的那个世界里,准备好一大桶的咖啡。 我们在平房里再度见面,当傍晚来临,我们隔着厨房里的一张桌子,拿出各自的作业一起研究。有她在,我的音乐灵感有如火焰在燃烧,而她也告诉我,她第一次发现了整体的构图,这正是她一直在努力突破的方向。我太沉醉于我的工作之中以至于头也没抬就伸手去拿我的蜡笔,可到手的却是一枝紫罗兰色的彩色粉画笔。我没有这种颜色的笔,安娜有。
“瞧。”我对她说,在这一刻我感到一阵晕眩,视神经又开始痛了。
她把目光从画作移到我的手上,看见了那根紫罗兰色的粉画笔。一时之间,我们都静静地坐着不动,为这事代表的意义所震撼。慢慢地,她的手越过桌子向我伸来。我也丢掉粉画笔,把手向她伸出。我们的手碰到了一起,我可以发誓,我感觉到我的手指和她的手指缠绕在了一起。
“这意味着什么,威廉?”她略带恐惧地说着,放开了我的手。
我站起来的时候差点失去了平衡,抓住椅子靠背才站稳了。安娜也站起来,但当我向她走过去的时候,她却不住地往后退,“不,这不对头。”
“别害怕。”我小声地说,“是我。”我踉跄着向前移动了两步,我与她离得是如此之近,甚至可以闻到她身上的香气。她退缩着,但没有走开。我伸开双臂抱住了她,试图吻她。
“不。”她叫道。她的两只手用力地推在我的胸脯上,我向后跌倒在地。“我不要这样,这不是真的。”她说着,开始匆匆忙忙地收拾她的东西。
“等一下,对不起。”我急忙道歉。我双腿乱蹬,想站起来。彻夜不眠,几加仑的咖啡因,紧张得要崩溃的神经,此时就像赋格曲中缠绕在一起的多重声部搅在一起,让我头痛欲裂,像是被马蹄重重地踢了一下。我的身体在发颤,视线开始模糊起来,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意识一会儿清醒,一会模糊。我硬撑着不让眼睛闭上,看见安娜转身,似乎要从客厅里走出去。我终于挣扎着站了起来,用家具作支撑物,跟在她的后面。我所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猛地一下打开小屋的正门,尖声呼唤着她的名字。 第二天早晨,我被人发现躺在海滩边,不省人事。小餐馆里的那个白胡子老人每天早晨都要道海滩上溜达一阵,于是便看到了我。警察接到报警后来了,暖融融的太阳,玫瑰古朴的香气,透过窗户洒在我身上。
他们让我在那间小小的海边医院多待了两天,好看看我神经方面有没有什么异常。一位精神科医生来看了我,我成功地说服了他,让他相信我是因为要完成学校的作业,用功过度才导致这样的后果。显然,小餐馆里的女服务员已经告诉过警方,我喝了大量的咖啡,而且量大得简直不可理喻,又一直没有睡觉。这些话显然也传到了来给我看病的医生的耳朵里。当我告诉他这是我首次尝试喝咖啡,因此才昏死了过去,他便警告我不能再喝那玩意儿了,他告诉我老头发现我倒在自己吐的一大摊污物里。“你的体质显然不适合喝这东西,你昏迷期间很可能会因窒息而死。”我谢谢他的忠告,并向他保证,以后我一定远离咖啡。
在我住院的那些日子里,我试着进一步思考发生在我和安娜身上的事情。显然,我大胆的举动吓坏了她。今后还要不要去打扰她为好的念头掠过我的脑海。在医院里,回想起当时发生的一切,我可以肯定,我确实已经可以与她进行身体上的接触了,但这一事实却令我十分不安。我开始怀疑起斯图灵说的话了。也许,我们认为是通感现象造成的结果实际上只是精神病患者的幻想。我以为是否再找她?先不去考虑这个。但我想,我们最好还是再见一次面,至少要为我的卤莽行为道歉。 我问护士,我在海边屋子里的东西是否被带到医院里来了,她告诉我是的。在医院里的最后一天,我早早穿戴好,花了一整天等待出院通知。那天下午,他们给我把东西拿来了,我仔细地翻查,但是,我的赋格曲蜡笔画乐谱没有了。我心里很清楚自己有什么东西。其他每一样东西豆子,惟独没有那张大的画图纸。我让我的护士——她非常和蔼,不知怎么使我想起了布瑞丝尼克太太——帮我再查一遍,看看还有没有什么东西是带给我的。查了以后她告诉我没有其他东西了。我打电话给瓦里奥尼岛警察局,先感谢了一番,顺便再问问他们是否看见了我的画。答案是肯定的。我的赋格曲凭空消失了。我知道它的消失很快就会让我居丧不已,但当时确定了之后我稍微有点麻木,甚至还为自己能活下来而感到庆幸。
我决定回到父母的家里去住几天,恢复一下,然后回音乐学校继续我的学业。在医院附近的汽车站等车时,我走到附近的一个小报摊上去买了一包口香糖和一份报纸,以消磨时间。我的目光在糖果架上扫视时,突然停留在一样东西上,我想当时自己的样子肯定就像夏娃第一次看到苹果一样。那是一袋汤普森牌咖啡味硬糖。看到袋子上的字样后,我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我的腹腔神经开始不安分,我的手掌心开始冒汗。包装纸上写着,“不含咖啡因”。我真不敢相信我的运气如此之好。我紧张地看看身后,买3袋。一上车我就扯开了一包,由于用劲太大,结果有一大把都散落在座位上和走道上。
我乘坐出租车到了父母的家里,我得自己开门进去,他们的车不在家里,我想他们今天出去了,我已经有几个月没有见到他们了,都有点想他们了。夜晚降临了,他们还是没有回来。我觉得有点奇怪,但我猜他们也许出去度一个短假,他们经常出去度假的。这没什么。我走到自己在家里的老据点——钢琴前的长椅,坐了下来,开始嚼吃那些咖啡风味的硬糖,直到吃累了,再也不详坐在那里熬夜为止。我躺到小时侯睡的儿童床上,像小时侯睡觉时一样,脸对着墙壁,很快就睡熟了。 第二天早饭后,我从坐长途车回家又熬了夜的我的疲劳中恢复过来。到了下午,对于我的赋格曲的命运的怀疑得到了确认。这种糖果不能像冰激凌那样给我带来安娜的清晰影像,更比不上黑咖啡,但它的成形效果已经足以让我追随她一天的活动。我看见了,她将我的那张蜡笔画乐谱作为她的期末习作交了上去。她是如何将它拿走据为己有的,我不知道。这不符合逻辑。我飞快地瞥了一眼这幅作品,试图看清楚自己是如何将主题和答题拼凑在一起。如果我能再多看一秒,我就能听见乐谱发出的音乐声,但是我没有足够的时间看清楚它,以理清这篇乐曲错综复杂的结构。我可以确定的只有两件事,一是这篇赋格曲中原先本该照我的想法进入混乱的地方已经变得清晰无比了,二是安娜的作业能圆满完成也正是因为这个变化。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我的汤普森糖果已经快吃完了,只剩下一块了。我将它拿在手里,我想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变出安娜的形象的机会了。我得出了一个结论,她窃去了我的作品。也许这能抵消我的冒失给她带来的不愉快,可以说,我们现在已经扯平了。我将像以前一样把她抛诸脑后,不过这次有点不同,我俩将缘尽于此。作了这个决定后,我剥开了最后一颗硬糖,将它放在舌上。慢慢的,嘴里充满了那种带有牛奶味的琥珀色的味道,如先前一样,模糊的人形开始出现,渐渐清楚起来。她正在喝着杯子里的什么东西,当她看见我在看着她的时候,颇有些吃惊。
“威廉,”她说,“我不止一次地希望能再见到你。”
“我知道,”我说,本来我想让自己的态度谦恭中带点强硬,可一听到她的声音我的新都融化了。
“你觉得好些了吗?”她问道,“你所发生的一切我都看见了,在海滩上的那个长夜里,我一直和你一起,但是我碰不到你。”
“我的赋格曲呢,”我说,“你拿了它。”
她微笑着说,“它不是你的。让我们不要自己来骗自己。你知道,你只是我通感现象的映像。”
“谁是谁的映像?”我问道。
“你不过是我沉思的产物罢了。”她说。 显然,安娜认为自己所处的世界是真实存在的。我想反驳她,但我没有卑鄙到要推翻她这个信念的地步。当然,我本可以举出事实。比如她说过极为丰富的通感现象是一种疾病。这当然不对。还有,这张画不是她画的,根据就是,那张画是一弗朗兹•舒伯特的第八号交响曲为基础画成,是我的乐理知识通过她产生的作品。怎么才能让她相信她才是虚幻的产物?她一定看到了我眼中的疑惑,因为她的态度变的戒备起来。“我不要再见到你,”她说,“我的医生给过我一种药片,他说可以消除我的通感现象。咬就在这儿,在这个真实的世界里,它已经开始起作用。抽烟时,烟雾不再会让我听见水龙头滴水的声音,绿色也不再会让我尝到柠檬的味道,电话铃声也不再会让我触摸到粗麻布的感觉了。”
这药片是最后的一件证据。有治疗通感现象的药吗?“你吃那药是在伤害你自己,”我说,“如果你切断了与我的联系,你将不再存在。也许我们命中注定就是互相依存的。”想到她也许会失去她特别的感知能力,我有点慌了,我将失去唯一的朋友,唯一能理解我的人。
“斯图灵医生说了,它不会伤害我的,我将和普通人一样。再见,威廉。”她说着便将咖啡杯推向一边。
“斯图灵。”我说,“你说什么,斯图灵?”
“专门给我治病的医生。”她说。虽然我仍然能看得见她,但我知道,我已经从她的视线里消失了。我持续看着她,她低下了头,将脸埋在两手间,似乎在哭泣。接着我嘴里的糖果从薄薄的一长条变成空空如也,只剩下唾液,连这我也咽了下去,可只过了几秒钟,她就彻底消失了。 当我披上外套的,穿过镇子到斯图灵医生那儿去的时候,已经是下午3点钟了。我有无数个问题要问他,最先要问的就是,他是否给一个名叫安娜的年轻女子看过病。我的脑子里全是她最后说的话。当我走到医生家门口,我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注意到太阳已经西沉了。似乎我是在睡梦中来到这儿,到了这儿才醒似的。街上没有人也没有车,这使我想起了瓦里奥尼岛。我拾阶而上,走到大门前,敲了敲门。里面漆黑一团,只有二层搂上有一盏灯亮着。门虚掩着,稍稍开了一点缝,这看上去怪怪的,因为现在可是大冬天。通常,叫了三遍以后还没有人答理,我会转身回家,但这次我有太多的问题需要和他谈。
我走了进去,把深厚的门关好。“斯图灵医生!”我叫道。没有回答。“医生?”我又叫了一声,然后走过大厅,朝那间堆满了资料的房间走去。从窗户中透进来微弱的光心,我找了一盏灯,扭开了开关。我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不断地喊着。最后我打开了所有的灯,来到房子后面的日光浴室,我和医生经常在那里会面。走到那里,我跨进了屋内,我的脚似乎碰到了什么活的东西。只听得一声尖叫,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接下来我便看见了那只花猫,它飞快地跑向另一个房间。原来,我踩着了它的尾巴。
重新置身于这间满是植物的房间,心情真是舒畅,此情此景将我带回了儿时的回忆,那时对于我来说,这里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奇怪的是,桌子上有一个烟缸,上面有一枝点燃着的烟,两张椅子面对面的摆放着。烟缸边上是一本从中间打开的书,翻过来一看,原来是一本《离心力黄包车舞者》。我宁愿看到一个鬼魂也不愿看到这本书。看到它出现在这里,我毛骨悚然。我跌坐在以前常做的那个位子上,看着烟雾从烟缸上袅袅升起,向着玻璃窗上慢慢飘散,几乎就在同时,一阵疲倦袭来,我合上了双眼。 那已经是几天前的事了。第二天早晨,我发现自己无法打开门离去,甚至无法打碎玻璃窗爬出去。我渐渐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开始时我一阵狂乱,然后便渐渐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已经学会了接受命运的安排。通往日光浴室的房间里堆放着一摞摞的纸,每一张上面都是美丽的铅笔画。我又到楼上去看,在二楼的地板上,我发现了钢琴和巴赫的《大赋格曲》的活页乐谱。楼上过道里有一张布瑞丝尼克太太的黑白照片,还有一张我父母中的一个与安娜站在一起的照片,照片中的安娜还是一个孩子。
这些过道和房间都已消失。我被困在这里的每一天,都会有一间房间消失。此刻,我正坐在斯图灵的椅子里,在这个目前唯一还存在的房间里(今晚之前它也会消失)写下这个故事。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就是我的赋格曲。那只花猫坐在我对面,它是从那些消失的房间里逃出来的,消失的威胁正在向我们这间屋子围拢过来。房子外面,花园、树林、天空都已经失去了原有的色彩,现在看起来似乎都变成了石墨,在神气的阴暗对比效果下呈现出其自身的厚重感和立体形象。围绕在我们周围的房间也都是如此:地板、玻璃窗格、椅子、植物,甚至猫的尾巴和我的鞋子都已经失去了生命的色彩,变成了素描的灰影。我想象着安娜不久之后就会从她的现在的状况中解脱出来。至于我……至于我,一个一直相信自己是多余的,没人爱的,不被理解的人,将会超越一个艺术家的身份,成为意见艺术品,一件永世长存的艺术品,那只猫“喵喵”的大声叫着,在我的感官世界里,那声音就像是有一只手搭在我肩上的感觉。
(全文完)
页:
1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