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原创首发】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以至于无法进行较为准确的追溯),我就为一个梦魇所困扰,几乎是不定期地过一段儿时间,这个梦境就会重现。昨天,它在不期然中又光顾了我,把我惊出了一声冷汗。这是一个关于110的梦:在色调暗黄而又呈现着黑色的背景下,我在那里做着一些什么事,或走在一条模糊的路上,周围基本上看不清,但可以直觉地感觉危险的存在与逼近。我提心吊胆地一步步往前挨,想跑跑不动,想喊喊不出,手心里出着汗,伸进了口袋,紧紧地攥住手机,心里叮嘱自己说:“不要慌,万一发生了什么事,一定要想办法打110报警。”可是,我又有些莫名的担心和恐慌:万一按不对号码、打不通怎么办?就在这时,从黑色的树丛里窜出了几个恶人,他们举着砍刀,向我砍杀而来。我拼命地奔跑,边跑便拨110。可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号码总是按错,我的手指总是不听使唤、鬼使神差地按到其他的数字上,甚至头脑还出现了暂时的混乱,不知是该按110,还是119、亦或是114,还是其他什么号码。最后,终于擅抖着手按对了号码,可是传来的却是“嘟嘟”声。就在这时,恶人的刀已当头砍了下来,一切都完了。我从梦中惊醒,目光空洞地注视着周围的黑暗,不久又昏昏睡去,接着刚才的情节做下一个梦。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梦魇呢?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境不过是现实环境给你造成的压力及对你心灵的冲击,在神经松弛、身心不再设防状态下以图像形式所做的表达与演绎罢了。现实的压力与心灵接受冲击所造成的首要的后果便是恐惧。只要是经历了一些世事的人都会逐渐体察到我们是生活在一个危机四伏的环境(发生在我们身边或我们听到的不幸事件实在是太多太多,这在无形中给我们造成了潜在的压力与对危险的认识)之中的。尽管如此,作为一个理性的以求生存为第一要务的人,我们却无能为力,因为我们对现实的感知、我们的理性告诉我们,没有人能帮助我们,我们是无助的。可是,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又存在110、119等拯救危难的手段,存在警察和军队这些以保卫安全为职责的人群,这就形成了一种错乱和悖论。不错,是有这些设施和人群,但它们都是官府,可问题是我们本能地知道我们根本不能指望官府。这几乎已经成了一种文化密码,根植在我们身上,不时地提醒着我们这样一个事实。这种文化密码是我们的父辈、祖辈以及更早的祖先,一代又一代以他们的经验形成历史知识与传统,然后流传下来的。因此,我们本能地知道,官府是不能依靠的,不仅不能依靠,而且也不能接近,接近了就有灾殃,不管这种官府是什么模样,打着什么旗号。
随着知识的增长,我知道了,我们之所以有这样的文化基因,是因为几千年来,我们的官府主要是在执行统治和镇压的职能,几乎从不提供之外的什么公共产品。用更学术的话语讲,就是直到现在,我们的官府都是劫掠型官府,而非契约型政府。所以官府给我的印象就是高耸的院墙,幽深的大院,森严的警卫……处处透着威严与神秘,深不可测,高不可攀。我在乡下长大,在十六岁以前,基本没见过官府。高中考到了县里,那时父亲也由一名普通的中学语文老师教师调到了县教育局任职,这样我才有机会偶尔随他走进官府:那里的饭菜是那样的丰盛、好吃,那里的人是那样的高雅,体面,我简直不敢相信父亲尽然会是他们中的一员。官府和官人是与我们普通人是隔绝的,他们是高高在上的神人,我们怎么敢想象劳烦他们来帮助我们呢。当时,我们全家在距县城十多里的乡下居住,父亲的办公室就是他的宿舍。一次,不知什么事由,我在那间办公室兼宿舍的地方住了一晚,那种“爽快”的感觉超过了现在住五星级饭店,因为哪怕是暂时我终于体验了一下他们的生活。那个时候,城里几乎家家都没有电话,僻陋的乡下就更不用提了。因此,110、119这些东西,我上高中后才模模糊糊地听人说起,但基本搞不清它们的原理和用途,不敢想会和它们发生什么联系,更不敢想象会有机会用上一用。记得有一天,学校来了几个公安,气氛特别紧张。一个消息灵通的同学告诉我,公安局来抓人了,原因是一个调皮的学生几次用学校的电话拨打了110或119。现在想来,这应该就是我梦魇最初的心理上的来源吧。
在我们这片土地上,只要你度过了童年,你就会逐渐体会到:大地上布满了荆棘,生活充满了不确定性。对于没有任何资源可以凭借的底层青年来说,前进的路是那么狭窄,每向前走一步,好像都是在过独木桥。随便那一步没走好,都会跌落到深渊,一辈子在社会最底层的泥淖与苦海里挣扎。想爬出来,简直比登天还难。因此,每成功地跨过一个坎儿,你都会感到万分庆幸,而这次成功很可能就是长期折磨你的下一个梦魇。这样的成功实在是太凑巧、太不容易了,它是多种机缘偶然的巧合,很难说有什么必然性。如果让你重来一遍,你可能万劫不复,不再是现在的你了。每次成功之后,回头想想,你都会不寒而栗,感到后怕。如果当时走错一步,或缺乏了诸种机缘中的任何一个,你人生的道路都将完全改观,那个结果是你不敢想象的。因此,对于你来说,每一次机会既是第一次其实也都是最后一次。
在这些机会中,虽然绝大多数完全是出于偶然,但也有普遍性的。对于我及绝大多数来自社会下层的青年来说,普遍性的机会只有一次,那就是高考。18岁那年,我考上了京城那所以文科著名的学府,这是我人生第一次重大的转折。虽然,我是轻松考上的,在考前也没有承受太大的压力,考上后也没有太过的欣喜,可是在潜意识里,我还是深深地意识到了这一事件对我的重要性,深知其来之不易。因此,在我考上大学以后,我经常会梦到自己落榜,最后从噩梦中醒来,发呆、惊悸、冷汗……。这样的梦魇不就是因为在现实中机会太少,又太不不平等了吗?在人生路上,在我们这个国家,像高考这样的制度性、普惠性的机会是多么多么的少啊,而我恰恰把它抓住了,所以它就成了我梦魇的根源。
我很幸运,在高考之外,上苍又给了我一两次偶然的机会,并被我牢牢地抓住。其中的一次就是到国外学习。那是我参加工作的第三年头,正是我人生最低落的时期。那一年,我所在的海滨城市和另一国家的某市结成了姊妹城市,达成了互派人员交流的协议,名额两名。因为是第一次,市里非常重视,制定了严格的选拔标准,而我正巧符合这些条件,幸运地入选。当时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出国还相当不易,一个叫张云虎的上级直管领导更是为我设置了重重关卡(好心人早就提醒我去他家看看,给他送礼。可是那时自己还很年轻,又羞于做这些事情,一直没有任何表示,这可能惹得他越发气恼了吧),最后历经曲折,交了一大笔保证金,才得以成行。一年后回国,所在的国有公司在这些颟顸领导的治下已愈发破败,我痛苦地思索出路,在国外结识的孙多玉老师积极帮助我二次出国,可难度相当之大。这是我人生的第二个转折点,因此,从办理出国事宜的时候起,我的梦里就不断为此所困扰,梦着自己如何成功地出国,把想象当成了事实。因为梦的太多,以至于梦境和现实融混、甚至取代了现实。如果不看纸面上的履历,我自已也搞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时候出国,怎样出去的了。
过去了这么多年,那些曾经清晰无比的梦魇有的已开始逐渐地淡化、慢慢地模糊下去了,它们侵袭我的周期也越来越长,大概在不久后的某一天就会自动消散了吧。不过我知道,只要是生活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旧的梦魇消散,还会有新的梦魇找上门来。不过,我已经有了经验,我会把它们当作自己生活的一部分。不,它们本来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它们至少占了我们三分之一以上的时间,怎么可以抹掉不算呢?再说,谁又能把它们和现实区分开来呢?有时我们好像是在现实中活着,可是却面目模糊、颠三倒四、如梦如幻,而梦魇却是那么的清晰、精彩、生动、紧张、激烈,惊心动魄、跌宕起伏……。因此,我更愿意生活在梦境里,哪怕它们是梦魇,但至少我还可以在那里看到真诚的微笑、坦荡的心灵,我可以在那里真实地哭泣,可以看到雨夜里依稀的灯,可以背上行囊,再一次走上茫茫的前路……。这是我生活的动力之一。而每当阳光刺入窗帘,我却常常感觉自己逐渐幻化成了一具行尸走肉,言不由衷地微笑、心不在焉地交谈……,这或许才是真正的梦魇吧。
2011年9月6日星期二夜 每个人总有不快、不满的事与人,甚至成为一场梦魇。既然是梦,其实隐晦点、含蓄点也许更有梦境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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