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ee6688 发表于 2011-5-28 11:46:14

[原创首发]青春

总是这个时候,在晚饭已经烧好,盖在彩色锅里保温着,在丈夫已经下班但还没入门之前,一天差不多已经要过去,就有那么一段前后不接的空白。这个时候,她会给自己冲一杯茉莉花茶,然后熄了屋子里的灯,轻轻偎入客厅窗前那把长沙发椅里,望着屋外不远处舞着许多蚊虫的寒碜的街灯,一口一口地呷着茶,一边把茶杯口在牙齿上轻淡地叩着。心差不多是空的,整个人对未知的人生虚应以待,这个时候寂寞就来了,无助、无告,深入肌理,抽搐着五脏六腑的,叫人想放声哭泣却觅不出个理由的寂寞,就袭来了。
她又呷了一口茶,随后做了一个深呼吸,感觉到夜已渗透到心底,隐隐约约,凄凄凉凉,成了一座影子的国度,许许多多的人与事,便像黑暗中从不知名的处所突然飞出来的蝙蝠,拍打着肉膜大翅膀,一只接一只扑进她的胸膛,使她的心越缩越紧,有个脸孔便在黑糊糊的背景中浮现而且扩大,一只眉低一点,一只眉挑一点,红润肉质的唇微微翕合,好像总在轻声吹着口哨——
一张欢快的二十三岁男子的脸孔,正在灯下翻英汉字典,在完成派给自己的功课后,按捺不住得意着,等待着她的两句夸奖,一点慰劳。
她十九岁,却整整矮了他一个头,他后来与她熟了些时,有回故意贴着她站定,身子略略一提,把自己的下巴扣在她的头顶,用惊异中带着疼惜的口气说:“你个子好小,我用一只手就可以把你抱起来!”
当然他没敢那么做。在她面前,他说话总是细声细气,走路也轻手轻脚的,举止动作,全跟他的身坯与气质不相称,而且总像在谛听着什么似的,好在它真正来临时迎个正着,给予热烈的呼应。只要他一来,屋子里的空气便怔怔悸悸,笼罩着一种含隐暧昧的意味,她感觉到了,却努力不予理会,因此便被深深困扰。
要知道故事的开头,还得把时间往前推到几个月前。那个黄昏她弄堂口面馆吃完牛肉汤面,折回办公室的路上,碰上连着摩托车翻倒在地的他。这个男孩她见过,每天黄昏在弄堂里骑着取掉消音器的摩托车蛇行,扰得四邻不得安宁的人就是他。现在他自食恶果,摔得四脚朝天,鼻青脸肿,牛仔裤膝盖的部位晕得一片血渍!她上前帮他把压在身上的摩托车挪开来,把手伸给他,让他借力从地上爬起来。他面带愧色地谢她,由他说普通话的浓重口音,她听出他也是舟山人,于是两人便聊开了。
他把摩托车骑到墙上去,把整个车头都撞烂了。她带他到几十步开外她的办公室去,那儿小药箱里有棉花、酒精、消炎软膏可以替他把伤口包扎起来。
她在一家室内装潢公司当会计,晚上在上夜大学。下班后她会留在办公室自修。老板知道她经常晚上一人待在办公室里,但从没过问这件事,她是个很尽责很本份的女孩,从不曾带走办公室的一个信封或一支圆珠笔,也从来不在办公室打私人电话,做老板的可以想象得到,她晚上一人待在办公室时,也会熄掉所有的灯,只留她自己办公桌上那盏小台灯。
她把他让入办公室后,他望着四壁琳琅满目的海报及设计作品,在不易察觉的短暂一瞬,眼中有着无限向往。她把挂在墙上的小药箱搬到自己办公桌上,把椅子搬给他坐,正动手检查他的伤势,他突然红着脸问:“我得把牛仔裤脱下来了啰?”她没想到这一层,整个脸涨得通红,他不忍心看她被困窘住了,突然抓起她桌上笔筒里倒插着的那把剪刀,对着被血渍染红的牛仔裤膝盖部位霍然一刀剪下去,剪了个方型的大口子,把伤口露在她眼皮子底下。
从此他不上公路去飚车了,只要入夜后见她办公室里透出灯影,他便来按门铃,在她开门把他纳入里头时,他眼中总有着怯怯与柔软的一点什么。他来陪她夜读,后来在她的指点下,他也开始读起书来,觅得几本中专的教科书与参考书,在她的讲解下,按部就班温习起几年前丢失的功课。
他是个模子工,在一个同乡的家庭作坊里工作。她总觉那份工作不大适合他,与他的个性脾气,甚至血统都不相称,她感觉像他那样的一个人,应该以阳光为活动背景,任风浇雨铸,或早或晚,在沉沉雾霭,淡淡金光中出发与归去,挥着汗筑桥铺路或平地起大楼什么的,总而言之,他让那份铸造模子零碎啰嗦的工作给囚住了窘住了。
他各个学科的水平都极差。原来他中专只念了一年多便辍学去工作,至于为什么辍学呢,他含含糊糊地说到是因为在学校干了几件坏事又顶撞老师,所以被开除学籍。
对学业的中断他似乎不是太在意,对当下的工作他也不是太经心,他的人生没有什么目标,也就是一天接一天凑和着把日子过下去罢了。这令她替他感到非常的痛心,她替他决定他应该重拾书本,先从中专夜校上起,或者自修一个阶段,然后想办法再考进高职院校里去,读工科,最好是土木工程。
他听任她的安排,她让他去买书,他就去买书,她要他坐下来读书,他就坐下来读书。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他心中总有一些东西闪闪烁烁地翻动,除此之外,整个人慢慢地就静了定了下来,连白日里工作也比以前用心多了,只有在想到过两天又可以跟她并肩坐在一起看书,看累了两人不期然抬头相对一笑时,他的一颗心才会扑通扑通直跳。
她不爱回住处,她租的那个地方糟透了。房东是个退休的小学老师,算盘打得极精极细,在自家公寓顶楼加盖了半户违章建筑,用蔗渣板隔成了四个小单间,夏天热得像蒸笼,冬天又四壁透风,没有浴室,只在房子墙外安了个水龙头,得用一口大塑料水桶打水进屋洗擦澡。同住的四个女孩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谁也不放心把衣服晒在房外,便在房间走道上牵一条尼龙绳,把洗得水淋淋的衣服晾在自己房门口,弄得室内空气永远潮湿滞重,墙角霉斑处处。走道尽头是个小侧门,望出去是一片屋顶的海,往上看,可以看到一点云,或一点都市雨夜的霓虹,往屋子里看,看到的是伸进来的一注阳光,阳光中浮尘飞舞。就这样,也只能是这样,在那个地方过起日子来,一色的平淡沉闷,无结构无起伏,她朝霞般的青春年华,便在逶逶迤迤的日子里渐渐流走,直到那个骑摩托车的男孩闯了进来,总算醅新了她对生命的感情。
两人待在她办公室的时间越来越长,为了使那样的相依相傍名正言顺,两人都拼命用功读书,只是偶尔站起来伸伸懒腰,喝一口白开水,再温柔地相对一笑,交换着一种稳定而不表露的感情。
她像个大姐姐那样,每天都要检查他功课的进度,发现他果真把书都读到脑袋里了,便非常欣慰,忙着说起她已经帮他打听了附近一所中专夜校下学期入学考和注册的日期,还吩咐他过两天学校开始分发报名表时,不要忘了去拿,“你现在读书,不必争时间,但一定要读出实力来,真有实力,中专凑合着读张毕业证书,然后去上公立的高职院校。”她为他描绘远景,听得他眼中忽放异彩,觉得人生一路山高水长,样样都因为她才有了新的意义。他被她更新了,已不再是从前那个骑着摩托车满处撞,到处晃,把一条小命悬在油门上逞一时之快,说话野声野调的愣头青。
摩托车修好了,偶尔替老板办事才骑出门。有回两人很晚才从她办公室出来,不约而同看到悬在楼群棱线上方那轮满月,都定住了脚步。他说起以前多少回,他心情不好时,便骑上摩托车,杀出大上海,往东海岸奔去,去躺在金山城市沙滩上看月亮的旧事。她听出他那轻描淡写的口气里有着无限的怀念与不舍,心中怦然跳动,胸口痒痒的,她也是海边长大的,她也爱在沙滩上看月亮。
于是便坐着他的摩托车出发了。他们从都市的楼群突围出去,呼啸着穿过十字路、铁轨、平畴、荒丘,感觉夜晚的凉风扑在身上非常舒畅。一开始她双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僵直地坐正身子,想办法不贴靠着他,可是在出了城圈子之后,他突然把她搭在他肩上的一只手抓下来,让它贴着他的腰身,他那一只手竟还恋恋难去,紧紧扪着她已经被驯化得非常柔软的巴掌。
隔着他身上那件薄薄的衬衫,她感觉他的体温,感觉到他厚实的男性的背脊,她在车上一个颠簸时,不由得把脸贴靠上去,另一只手也滑到他的腰际。这一碰触使两个人同时松下了全身绷得紧紧的神经,可却更感到那点微微的抗争骚动,所幸借夜色遮着,两人都还有几分安徐自在。
他们在城市沙滩停下摩托车,两人手牵手走向一片稀疏的矮松林,就势坐在浅沙浮草上头,久久觅不出一句话来说,单单只是满腔叫人心悸的幸福与陶醉,不时要化做一声叹息从鼻腔里逸出来。终于他先把持不住了,顺手从脚下捡起一块石头扔到眼前的林子里去,沉重的回声惊起了夜鸟盲目地在头顶上盘旋,停落又飞起,发出了翅膀打击树枝的声音。
如水的月光洒在沙滩上,照得沙滩上的纹路清晰得如诗如画,四野寂静,只有不断和谐的海涛在他们和整个世界之间筑起一道高墙。他先踢掉大球鞋,接着霍地站起来,飞快地解开衬衫上一粒又一粒的扣子,“我想去游泳。”说这话时已经把牛仔裤连着内裤一齐褪下来。
他赤条条地站在被松枝松针筛得斑剥陆离的月光之中,坦然地迎住她的目光。她也坦然,而且充满了解,眼前这个浑身忍不住精力的年轻男子,因为无法让自己在月光下的荒地里与一个他喜爱的女孩相处时心中不生杂念,所以想奔入浪涛里去洗掉自己一身俗障。甚至他赤裸的肉体也纯洁得像眼前的荒丘与松林,要说在这光耀的青春的色彩与形态里,包藏着罪恶,那是挑拨与侮辱!
“你也来吗?”
她静静凝视他的脸,终于绽出了一朵笑花。她仔细地,从容地把自己从衣服中一点点剥出来,直至整个人裹在银色的月华之中。下一分钟,他们已经扑进浪里。
他们在浪里追逐翻滚,又叫又笑,但是声音一发出来,才在唇边便被风涛与海涛夺走。她在一个浪头下闪了一足,整个人没入浪里,他心上一凛,赶忙纵身跃入那个浪谷中,把她整个人从海水中拖起来。
月亮开始下沉时,他们才又从波涛中钻出来,像两条银光闪闪的鱼儿那样,飞快横过沙滩,窜入那片矮松林里。
见她冷得瑟瑟发抖,他抓起地上自己的衬衫,把她攫入怀里,便开始用手上的干衣服帮她搓揉,“不用!不用!”她料得自己抗议着喊出的话是够大声了,实际上声音并没有出口,话是在心里对自己讲的。临到这里,她昏乱到疑心自己是在梦中。四野的虫声,重又以松林为中心,在月光下筑起一面厚重的高墙。
海边夜泳那个晚上以后,他便天天来找她了。他到她住处楼下等她,送她到公交车站去搭车上学,不上学的日子,两人在弄堂口牛肉面馆一起吃了面,便到她办公室去看书。现在念书由他自己编进度,把一日份的功课做好,他便安心满意,能分外多念一点,他就会按捺不住的得意了,要细细说给她听,博取她一两句嘉许与肯定。
演算数学习题或翻查英汉字典时,他左眉低一些,右眉挑一些,微微翕合的嘴唇里含着一首歌,好像随时会打开嗓门,把它释放出来。入夜后的办公室里洋溢着他的声息,如风如水,她呢,她感觉自己好像上了一条船,就要在丽日和风中扬帆远去。
有一天晚上,一个星期六晚上,她的老板路过那儿,见到木格子窗玻璃里透出来的灯影,便按门铃进去瞧了瞧。老板见屋子里另外还有一个人在,怔了怔,马上满脸堆笑,眼光移到她脸上,又是一个很理解很会意的笑,“你还真会保守秘密啊。”
那男孩跟普天下所有在别人手下做事的人一样,对老板这种人有着天然的排斥与戒心,为了在女孩面前表示他是个不屈从权威的人,在老板入门之后,他的屁股像在椅子里长出了根,挪都没挪一下。当老板把眼光投向他时,他竟闭起眼睛背英文单词,眉头紧皱,口中念念有词,像哪个俗障未除的老和尚在诵经,声音听在她耳中却分外地响,I-N-T-E-R-N-A-T-I-O-N-A-L,国际的,世界的,国际的,世界的,international,I-N-T-E-R-N-A-T-I-O-N-A-L,international,国际的,世界的。
老板轻轻笑出声来,“好用功,”老板挪近一步看男孩手中捧着的书,“中专英语,第二册”,念完书名老板又笑了。再把眼光往她身上搁,冲着她颇有含意地一笑,然后说:“用功归用功,也不能累坏自己,该睡觉时可不要硬熬着。”说完便告辞走了。
老板临走前那几句话也许一点旁的意思也没有,可是她却变得非常敏感非常小气,把那几句话在脑中演绎出很多很多意思来,因此大大地气恼着了。她“啪啪啪”合上手中的书本,用超乎寻常的声量对那个正冲着她傻笑的男孩子嚷:“走吧走吧,读什么书,像你这个读法,读一百年也读不出什么名堂来!”
男孩本来就是不太会看脸色的,女孩的心他从来就摸不着它的底,“我把这一课的单词背完再走吧。”
她声音又更硬厉了些:“背它干嘛,你连普通话都说不好,学英语你学得好么!”
她猜想她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因为他像个打得鼓鼓的轮胎,滋了一声撒了气,软绵绵地瘫在椅子里,在她又开始催他走时,突然变得手忙脚乱,让一支铅笔掉在地板断了芯。
从此她不再上办公室去自修了,没课的日子,也是在下了班后就直接搭公交车到学校去,找个空教室看书,找不到空教室,便到附近一家冷饮店去。她想过他的反应,猜想他大概无法理解她心境的转折,但他也不是个喜欢招揽烦恼的人,一件事儿他想过,他不懂,他大概就不去想了,不久便会回到生活给他安排下来的属于他的地方去,像空气中的灰尘一样,随世浮沉。
可是有一天从学校回住处的路上,才下了公交车,就看见他站在车站后面骑楼的暗影里等着。她佯装没看见他,加快步子往前走,他在后面远远地跟着,直到她住处的楼下时,他才快步上来,气急败坏面色枯槁地问:“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事,使得你再也不理我了?”“没,没,你没做错什么事。”“那又为了什么?”“没,没,没为什么。”他看了她一眼,突然转头就走了。回想起他深陷的眼睛和削下去的双颊,她才知道她给他的是一个晴天霹雳骤下的冰雹,大概打得他灵魂深处都冰凉起来罢,她心里这么琢磨着,却是加快脚步飞奔上楼。
过两天那辆野狼般的摩托车又开始在那一带肆虐起来,消音器被取掉了,扰得四邻没有安宁。一阵子以后,又声销迹匿了。偶尔想起那个人来,她只觉得有一点东西像发酵的面团似的,紧紧地贴到心上,但过了不久,便也把他忘了。
那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直到最近才突然又想起来,而且在脑中一遍遍地追温着。不知道为什么,近日她读报纸杂志,看到有通缉犯伏法,或贫寒青年白手起家的事,便要仔细看看主角的姓名与籍贯。那个人从她生命中逸走了,他便有了无限的可能。无限的可能,在这个蝙蝠张着肉膜大翅从树洞一只只飞出来的阴翳的黄昏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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