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老夫妇
老人把脸盆放在浴室外,粗声粗气往房里喊:“水放好了,不出来还在干什么?”红脸盆用久,盆底的鸳鸯戏水图已不鲜艳。浴室外灯光略暗,墙角留着脸盆溢出来的水;水蒸气一波波从盆面往上升。老人站着,水蒸气先是热、后转凉,不需几分钟水将变冷。他又往屋里头叫,“水不烧了,快出来。”房里传来衣服的声音,右眼戴着眼罩的老妇慢慢走近。“喊什么?就这小间,小声一点就听到啦。”老人的喊叫令她生气,但医生交代视网膜脱落绝对不能拿重物、忌讳低头,也要避免情绪激动。然而,她无法不激动,成家大半辈子,家务事从来不需他费心,只不过是一盆洗头水,他就大呼小叫。“走快一点,怕出力眼睛掉下来喔?”老人精神抖擞,带着捉弄的笑意看她。
老妇视网膜开刀是几周前的事,右眼出现一大堆胡乱飞舞的蚊子,蓦然,世界只剩左边,右边漆黑一片。她贬了贬眼,有时逝去的世界又回来,她觉得神奇,以为是神明跟她开玩笑。有天下班,才要过街时玩笑又来,右边世界失踪,仿佛踩到陷落的部分,她重重摔了一跤,儿子探问后才知道事态严重。
“医生说视网膜脱落,要开刀,就像衣服破了要补一样。”老妇想到开刀就害怕,儿子以她能够明白的方式解释。老人看见老妇时她已戴上眼罩,忍不住说,“变成独眼龙,不用上班也是不错。”她累得没脾气反驳,他这辈子没说过半句体贴话,嫁给他,便忙着做饭、上班、育子,到了睡前,还得巡视煤气、电源有否关好。视网膜脱落,还不是因为在制衣厂上班,眼睛使用过度的缘故?不能提重、低头,所以不能自己放热水,儿子回来晚了才请他帮忙,他就没好气地嚷。“再不洗,水快要不烫。”老人连轻声也显得粗俚,这是冬夜,水蒸气已不像刚搁下时喧腾;这是出院后第一次洗头,老妇看着水,脸色一沉。
“看,就会洗清洁喔?”老人说。老妇气愤地答,“这是要怎么洗,不能低头?”不知道气什么,多日没有洗头,头皮痒得厉害,请他放水还被奚落,水放好了却不知如何是好。老人忽然把报纸铺平,自己拿了张矮板凳坐在脸盆边,“来,坐下。”老妇犹豫了一下,坐在报纸上后还是不知道该怎么洗。老人粗鲁地让她斜躺,伸出右大腿让她枕着。“赶快洗,水冷去啰。”老妇还没反应过来,水已沾湿头发,流进后背的水像条棒冰,冻得她想笑。
她护着右眼,免得水往里流,又怕左眼被洗发水刺激,索性捂住脸。透过左手指缝映现的半边视线,看见丈夫专心帮她洗发,他五指凝力四处按摩,头皮逐渐不痒。老妇远远看见儿子笑嘻嘻走近,老人故意说,“唉,真是忙碌命,下班后还要帮人洗头。”她继续捂着脸,直到控制好笑容,才把左手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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