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yhk 发表于 2011-1-1 13:03:10

《阳春集序》之解读

《阳春集序》之解读

冯延巳词集宋初即已散佚,大概至嘉祐戊戌(1058)陈世修始为搜集成书 。宋张侃《张氏拙轩集》卷五云:“《香奁集》,唐韩偓用此名所编诗;南唐冯延巳亦用此名所制词,又名《阳春》。”(转引自《全唐五代词》 曾昭岷 曹济平 王兆鹏 刘尊明 编著 中华书局 1999年)依张侃之说,冯延巳的词集原名《香奁集》,又名《阳春集》,陈世修所编即以《阳春集》命名,并为《阳春集》作序。
陈世修《阳春集》序云:
南唐相国冯延巳,乃余外舍祖也。公与李江南有布衣旧,因以渊谟大才,弼成宏业。江南有国,以其勋贤,遂登台辅。与弟文昌左相延鲁,俱竭虑于国,庸功日著,时称二冯焉。公以金陵盛时,内外无事,朋僚亲旧,或当燕集,多远藻思,为乐府新词,俾歌者丝竹倚而歌之,所以娱宾而遣兴也。日月浸久,录而成编。观其思深才丽,均律调新,真清奇飘逸之才也。噫,公以远图长策翊李氏,卒令有江介地,而居鼎辅之任,磊磊乎才业,何其壮也。及乎国已宁,家以成,又能不矜不伐,以清商自娱,为之歌诗,以吟咏性情,何其清也。核是之媺,萃于一身,何其贤也。公薨之后,吴王纳土,旧帙散失,十无一二。今采获所存,勒成一帙,藏之于家云。大宋嘉祐戊戌十月望,陈世修序。(转引自吴熊和《唐宋词通论》,浙江古籍出版社 1989年)
此序大意如下:
南唐时的相国冯延巳,是我的外曾祖父。他与李江南(李璟)在未做官时就有交往,以深广的才能,成就了大业。李江南做皇帝以后,因冯公的贤能,便让他当官辅佐。冯公与他的弟弟左丞相冯延鲁,均为国事殚精竭虑,鞠躬尽瘁,功绩日益显露,时人称他们为二冯。冯公在金陵全盛之时,国内外无大事,常和亲友宾朋宴享集会,宴会上冯公多以深远的思想,填写乐府新词,令乐工跟着音乐的曲调来歌唱,为宾朋助兴。随着时间流逝,这些词作汇集成为一编。我读这些词,思想深远,言辞藻饰华丽,声律匀称,词调新颖,真的是清奇飘逸啊。啊!冯公以深谋远虑辅佐李江南,终于令他有了江南的地域,冯公位居高位,功业多么壮大啊!直到国家安宁,家庭和美,且能不高傲,以歌曲自娱,配上歌辞,抒发感情,这是多么清雅啊!这许多优点汇集在一身又是多么贤德啊!冯公死后,吴王(李煜)即位,旧编歌辞散失得不到十分之一。现在采集所留存的编成一编,藏在家中。
陈世修序中的主要内容即是对冯延巳词作的创作背景、歌唱功能、风格特点作出自己的理解与概括。兹解读如后:
首先,关于冯词之创作背景,陈世修以为当时正值“金陵盛时,内外无事”,“朋僚亲旧,或当燕集”,在此环境下,冯延巳写歌词,用来娱宾遣兴。所谓“金陵盛时,内外无事”的历史到底是怎样的?我们可以看看历史的事实:
南唐从李昇篡吴(937)建国到后主亡国(975)共历经3 主38年。南唐仅仅有十几年时间相对安稳富足,“及唐主即位,江、淮比年丰稔,兵食有余” 。因国力稍强,有过几次对周围小国的出击,一次是947年3月伐闽之役,“唐主以天威都虞候何敬洙为建州行营招讨马步都指挥使,将军祖全恩为应援史,姚凤为都监,将兵数千会攻建州,自崇安进屯赤岭” ,虽先“克建州,闽主延政降” ,后攻福州时,将帅“争用事,不用命,各争功,进退不相应。由是将士皆解体,故攻城不克” ,遂失败告终。另一次是951年伐楚之役,虽以胜利告终,“廖凝已士为楚节度官。九月,与丛子偃等共立马希鄂为衡山王,并求援于唐。后楚亡,凝归今陵,授水部员外郎” ,但第二年就“尽失湖湘地” ;4月,又攻贵州南汉军,失败。956年正月周世宗亲征南唐,“海、楚、雄等州陷。遣陈觉奉表贡方物于周,请传位太子,以国为附庸。复遣使上表称唐国主,尽献江北郡县之未陷者” 。到975年11月宋军攻陷国城,南唐一直处于向周、宋割地、进贡、称臣的局面。
可见,南唐的局势在最初几年可谓安稳富足,从李璟即位后,南唐发起向四周小国的战争,使国内空耗,局势开始动荡不安,到北方大国来攻时,便割地纳贡称臣,国势岌岌可危。这样,一方面当中原处于苦战之时,南唐凭借长江之险可以暂得休养生息,另一方面,因国力弱小、强国的窥视及连年的战争又注定了南唐的偏安是不稳定的和暂时的。可见,所谓的“金陵盛时,内外无事”,仅仅是南唐偏安一隅的“美化”而已。
其次,对冯延巳词作的功能,陈世修以为是“以清商自娱,为之歌诗,以吟咏性情”,是“所以娱宾而遣兴”,是“吟咏性情”。
宴会上的“自娱”和“娱宾”,的确是歌辞创作的实际,就冯延巳来说,《阳春集》中确有不少这样的作品,如《鹊踏枝》:

芳草满园花满目。簾外微微,细雨笼庭竹。杨柳千条珠箓簌。碧池波皱鸳鸯浴。人家颜似玉。弦管泠泠,齐奏云和曲。公子欢筵尤未足。斜阳不用相催促。

这首词大有祝酒辞的色彩。上半阕写景,从芳草满园到碧池鸳鸯的好春景。下半阕写似玉美人与公子欢筵,劝人及时行乐。再如《抛球乐》八首:“且莫需归去,需尽笙歌此夕欢”、“款举金觥劝,谁是当年最有情”、“登高欢醉夜亡回”、“重待烧红烛,留取笙歌莫放回”、“咫尺人千里,尤忆笙歌昨夜欢”等,描绘了盛大的宴会场面,明显是“娱宾”之作。
冯词“吟咏性情”的功能,主要体现在直接抒发词人自己的“真感情,一改花间尊前歌词中“代言体”的“艳格”,词人自己成为抒情的主人公。即例沿用“代言体”的创作习惯写作的歌辞,与“花间”词描写女子的体态、容貌、闺怨相比,冯词也是重在“吟咏”自己的“性情”。如《虞美人》:

春山澹澹横秋水。掩映遥相对。只知长作碧窗期。谁信东风吹散彩云飞。银屏梦与飞鸾远。只有珠簾捲。杨花零落月溶溶。尘掩玉筝絃柱画堂空。

词中写女子的闺怨之情,从“长作碧窗期”的期待,到现实中的“东风吹散彩云飞”的无奈之情,春山澹澹,杨花零落,秋水横,月溶溶,这些景色也被著上了无奈之后的空寂之色,空空画堂中,玉筝絃柱被尘埃遮掩,想来自己好久没有弹过了,那听琴的人又在何处呢?抒发了淡淡的怅惘愁情。又如《鹊踏枝》:

烦恼韶光能几许。肠断魂销,却看春还去。只喜墙头灵鹊语,不知青鸟全相误。心若垂杨千万缕。水阔花飞,梦断巫山路。开眼新愁无问处,珠帘锦帐相思否。

少女怀念心爱之人,本以为墙头的灵鹊来报喜,心上人会来到。却不料“青鸟全相误”,结果相反。从充满希望的高兴,到“不知青鸟全相误”的无奈和失望,少女的情绪跃然纸上。下阕写少女梦中与男子相会,与男子遇合,醒后却是无处询问的新愁,无奈的悲哀。以细腻哀婉的笔调描写了女主人公的相思哀愁。这里虽然写闰情相思,但联系冯延巳的生平处境,我们何尝不会理解为是冯延巳对国家命运的忧思。因此,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的变化,应当是始于冯延巳吧?
再次,陈世修对冯词总体风格的评价,他描述为:“多远藻思”、“思深辞丽,均律调新,” “清奇飘逸”、“何其清也”。这里,陈世修用“远”、“深”、“丽”、“新”、“清”、“清奇飘逸”对冯词进行评述,其中心内容侧重在“思深”与“清丽”上。
就思深来看,冯词的确不同于一般“花间”、“尊前”的伶工之词,试看下列作品:如“高楼何处连宵宴。塞管吹幽怨”(《虞美人》)、“风雁过时魂断绝。塞管数声呜咽”(《清平乐》)、“西南看晚月。孤雁来时,塞管声呜咽。历历前欢无处说。关山何日休离别”(《鹊踏枝》)。“塞管”、“关山”等战争意象,流露出冯延巳独特的忧思。而《浣溪沙》(转烛飘蓬一梦归),则直接地表达了作者转烛飘蓬、身世浮沉之感。梦游回到故地,而时光流逝,物是人非,自己的理想破灭,这些都是天意么?不禁怆然泪下。作品超越了这背后确实存在却难以实指的历史事件而具有了普遍的一般的情感内涵,表现了巨大的空虚迷茫之感。再如他的《鹊踏枝》:

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敢辞镜里朱颜瘦。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与温庭筠的《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相比,温词专门描写了女子的容貌,情态等。冯词题材虽仍为相思离别,花柳风情,但不再侧重描写女子的容貌服饰,也不限于具体情节,而是着力表现人物的心境意绪,造成多方面的启示与联想,体现出冯词的清丽风格。每日在花前饮酒饮到生病,镜里的容颜日渐消瘦,作者为何如此之惆怅却“不辞”?想抛却愁情却割不断,每到春天到来,河畔的春草和堤上的杨柳都会变绿生长,他们是为了引起我这新愁呢,还是年年都有的自然现象呢?下面是人初静时,独立小桥的周边的静谧景色:新月初上柳梢,微风吹来,灌满衣袖。通过队周围景物的渲染,突出主人公的孤寂、愁怅,让人感觉到时间、空间和愁绪的恒久。意味含蓄无穷,给人清新飘逸之感。
这首词的主旨,历来是评论者争议的核心。冯煦《阳春集序》说:“其旨隐,其词微” 。作者的愁绪为何如此之深呢?作者所所的“愁情”、“闲愁”到底指什么呢?冯延巳把对身处境和国事的担忧体现在词作中,在词作中抒写自己的愁情,表现出冯词的思深。冯延巳因在李璟少时即与之游处,李璟即位后,他便以旧恩致显,骤升高位。不久便拜为宰相。但屡遭异党攻诋,保大五年(947),御史中丞江文蔚上疏请黜冯延巳时,以他及其弟延鲁为朝廷“四凶” 。孙忌还曾当面数落冯延巳“鸿笔藻丽,十生不及君;诙谐歌洒,百生不及君;谄媚险诈,累劫不及君。” 冯延巳任职期间,屡次被罢:元宗保大元年(943),拜谏议大夫、翰林学士,迁户部侍郎。次年进翰林学士承旨。四年(946),自中书侍郎拜平章事。明年,罢为太子少傅。九年(951),为冠军大将军,召为太弟太保,领滁州节度使。十年,拜左仆射,同平章事。十五年(957),罢为太子少傅。直至建隆元年(960)去世。一生之中反复起落。使其即有处高位的优越与炫耀又有起落无常的尴尬之感。同时,南唐偏安江右,朝不保夕,北有北宋虎视眈眈,东西又与诸小国的连年战事。身为两朝老臣的冯延巳为南唐国事担忧,应当是情理之中的。
对国事的担忧焦虑,不仅表现在他的《鹊踏枝》中,他以离愁、闺怨等代言体的形式所写的词作,仍然深藏着他对国事的忧虑,如《南乡子》:

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秀床。薄幸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细雨湿流光”句历来为人所赞赏,王国维云:“人知和靖《点绛唇》、梅圣俞《苏幕遮》、永叔《少年游》三阕为咏春草绝调,不知先由正中‘细雨湿流光’五字,皆能摄春草之魂也。”看到细雨打湿春草,便觉这恨与芳草一起在春来到的时候疯狂生长,忆起具体往事:“烟锁凤楼”、“无限事”,只觉“茫茫”。睡起看到“杨花满秀床”的迷离景象与梦中的“悠扬”正相合,万事渺茫。回到现实中来只觉无可奈何。整首词缠绵绯恻,幽怨动人。又如《鹊踏枝》:

梅落繁枝千万片。尤自多情,学雪随风转。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无限。楼上春寒山四面。过尽征鸿,暮景烟深浅。一晌凭栏人不见。红绡掩泪思量遍。

此为伤春怀远之作,情意缠绵。一位少女站在高楼上倚在栏杆旁,思念远方之人。昨夜的曼妙歌声散去之后,借酒消愁之后,余下的是无限惆怅袭在心头。周遭的山上春寒料峭,天边掠过的飞鸿也难以带来心上人的消息。暮色降临,青霭泛起,远景似有似无。独自高楼凭栏,相见的人却不出现,少女只能以红绡拭泪,追忆往事。此时,就连满树的梅花像雪一样随风飘落也显得多情了。此词写得含蓄、生动,以少女的角度描写春色,使春色也着上了思念之意。同样,体现了冯词的思深清丽之美。再如《醉花间》:

晴雪小园春未到。池边梅自早。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山川风景好。自古金陵道。少年看却老。相逢莫厌醉金杯,别离多,欢会少。

王国维《人间词话》云:“正中词除《鹊踏枝》、《菩萨蛮》十数阕最煊赫外,如《醉花间》之‘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余谓韦苏州之‘流萤度高阁’,孟襄阳之‘疏雨滴梧桐’,不能过也”。“鹊衔巢”,在细微的声响中凸现出静谧孤独的气氛,“明寒草”,一片冷清安静的画面却隐含着无语的寂寞。整首词俊朗清雅,疏散闳约,超然于五代浓丽纤弱的词风。王国维云:“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芜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堂芜特大”何尝不是“思深”的概括?
冯词的语言是清丽的,上举数例已能见出一斑,其他如《芳草渡》、《采桑子》等。:
《芳草渡》
梧桐落,蓼花秋。烟初冷,雨才收。萧条风物正堪愁。人去后,多少恨,在心头。远鸿。羌笛怨。渺渺澄江一片。山如黛,月如钩。笙歌散。魂梦断。倚高楼。

从梧桐落叶,风雨才霁的萧条风物,到怀人远去,恨上心头的心境,再反观周遭景物,远鸿、澄江、山月都显出了悲凉,静谧,孤独的气氛,人倚高楼,顿显空寂。三字短句奏出悲促之音,气象恢宏,境界阔大,语言清丽秀美。
《采桑子》其一

马嘶人语春风岸,芳草绵绵。杨柳桥边。落日高楼酒旗悬。旧愁新恨知多少,目断遥天。独立花前。更听笙歌满画船。

《采桑子》其二

小堂深静无人到,满院春风。惆怅墙东。一树樱桃带雨红。愁心似醉兼如病,欲语还慵。日暮疏钟。双燕归棲画阁中。

词语中再也没有“花间”中的“云鬓”、“香腮”的秾丽,取而代之的是“马斯人语”的“春风岸”,“日暮疏钟”、“燕归画阁”的清丽秀美。
综上分析,可以见出,陈世修《阳春集序》对冯延巳词的概括是十分恰当的。冯延巳的词,虽然不脱花间词的“娱乐”功能,也多写相思离别之情,但他在词中抒发自身浮沉不定、国家朝不保夕的忧虑,表现人生易逝、往事难寻的怅惘愁绪,构成了思深清丽的风格,与花间词相比,正如王国维先生所说,扩大了词境,“开创了北宋一代词风”。




参考书目
《资治通鉴》 司马光 著 中华书局 1956年
《唐五代文学编年史》 傅璇琮 主编 辽海出版社 1998年
《温韦冯词新校》曾昭岷 校订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
《唐宋词简释》 唐圭璋 选释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1年
《全唐五代词》 曾昭岷 曹济平 王兆鹏 刘尊明 编著 中华书局 1999年
《花间集评注》 李冰若 河北教育出版社 1999年
《唐宋词通论》吴熊和 著浙江古籍出版社 1989年
《唐宋词史》 杨海明 著 天津古籍出版社 1998年
《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 罗宗强 著 中华书局 2003年
《词林纪事 词林纪事補正合编》 [清]张宗橚 编 杨宝霖 補正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
《人间词话汇编汇校汇评》 王国维著 周锡山编校 北岳文艺出版社 2004年

醉乡常客 发表于 2011-1-1 18:44:59

这篇文章好像很久以前就发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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