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记忆]记忆之二：黑色的八月
黑色的八月一
当8月5日凌晨，我在键盘上敲出《空虚的疲惫》这几个字时，内心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对即将开始的新疆之行。可能是因为前阵子太累，没什么，到了新疆，休息几天就好了。当时，我是这样想的。
然而，我没想到，当时，又如何可能想到，就在短短的十三天后，和我们一起踏上行程的岳父，便猝然而去，没见上最后一面，没留下一句遗言。
“要回家了。”8月5日，岳父提起行李，欢欢喜喜地说。
“回家了，给你过七十大寿去。”8月5日，我们欢欢喜喜地说。
现在回想起这一刻，恍如隔世。
二
8月5日清晨6点，我们一起走出家门，一向谨慎的岳父最后检查了一遍煤气、水、电，谁又能知道，这真成了最后一遍。
8月7日下午2点左右，车到吐鲁番。岳父岳母下车，我帮他们把行李搬到站台，两大两小，四个包。我看了一眼行李，有点担心，问岳父：“叫司机上站台接吧，你能扛动吗？”岳父一摆手：“咳，没问题。”于是我返身上车，挥手作别。谁又能知道，这挥手之间，竟成永诀。
8月13日下午4点左右，前往那拉提草原途中。接到岳父电话，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我说，16日回乌鲁木齐，17日休整一天，18日回家。他说，好的。便挂了。谁又能知道，这是我和岳父间最后一通电话。
谁又能知道，如果能知道。
8月20日11点，盖棺。妻子扑在灵柩上痛哭，“爸啊，我们不孝。”
爸啊，我们不孝。
三
8月17日下午2点多，乌鲁木齐。拜访一位长辈回来，订好第二天中午回去的车票，午睡。朦胧间听见妻子接电话，语音尖而慌，一下惊醒。妻子放下手机，说，“爸突然摔倒昏迷，医生说是心肌梗塞，准备作支架手术。”于是打电话改订下午7点30分的牛巴，开始准备行装。
8月17日下午5时许，准备出门，妻子的姐姐电话来。说爸不肯做支架手术，大闹手术台，把管子都拔了，医生给注射了安定。
8月17日下午7时许，南郊车站，车上。侄女短信来，“爷爷刚做脑部CT，脑溢血，已转往重症监护室。”
8月17日晚上9点多，侄女再次短信，“深度昏迷，凶多吉少。”我和妻子对望了一眼，没再说话。
8月18日凌晨2点，车到站，连襟来接，说，医院已进不去，先到他家。上车后马上问岳母具体怎么回事。
8月17日中午12点多，岳父外出回来，说自己不舒服，躺在客厅沙发上休息。过了会，起来靠在窗台上抄几个电话号码，又说自己饿了，让岳母做饭去。岳母进厨房不久，就听外面极响“咚”的一声，跑出来看时，岳父已后脑着地，直挺挺地摔倒。岳母慌了神，忙去叫邻居，邻居拨120，送医院。
我问，“你有去搬动爸吗？”
岳母说，“没，我根本搬不动他的，所以叫邻居去了，邻居来了说，绝对不能搬。”
我问，“送到医院后，你有跟医生说爸是摔倒，后脑勺撞地吗？”
岳母说，“我说了，我说我在厨房离那么远都听到‘咚’的一声，很大的一声。”
“为什么那么迟才做脑部CT？！谁注射的安定？！”
岳母说，“是医生注射安定后，我在一旁守着，慢慢地看着只有出的气没进的气了，就跑去找医生，说你爸是后脑勺撞到地上的，会不会有问题。这才拿去做了CT，已大面积出血。”
沉默了一会，妻说：“其实爸知道自己的主要问题不在心脏，才大闹手术台，只是，他已经说不出话了。”
我问，“要告吗？”
妻叹了口气，“先看爸的情况吧。”
无眠。已知无望，却存侥幸。
四
8月18日早上10点多，医生找家属谈话，病人苏醒可能性极小，可考虑后事。
8月18日下午2点多，医生找家属谈话，病人已难以维持，可准备后事。
8月18日下午3时多，女儿已困极，我抱她和岳母回连襟家。
8月18日下午4点20左右，刚安顿女儿睡下，妻短信来：“爸去世，速来，先别告诉妈。”我对岳母说，“医院让我们去下。”岳母抬起头，木木地说，“你爸没了。”
我无法相信，一个人的生命可以这样轻易地失去。
我无法相信，一个人的生命可以这样轻易地被失去。
8月19日中午，灵堂。我问妻，“要告吗？”
妻想了会，叹了口气，“人都没了，还有意义吗？再说，我妈，我姐，还得在这看病呢。”
五
8月18日下午6点多，岳父家。妻子他们先伴着岳父的遗体回他工作了一辈子的那个县，岳父生前已为自己选好了墓地。我陪岳母收拾岳父的衣服，准备放进棺材的衣服。
岳母木木地从柜子里把衣服一件件慢慢地取出，一件件慢慢地展开，一件件慢慢地摩挲着，一件件慢慢地叠拢。
空气沉抑地让人无法喘过气来，我起身来到客厅，打开窗户，猛吸着，干热的空气便硬硬地闯进肺里，浑身滚烫。眼角瞥处，窗台上正正地放着一张纸，岳父最后的笔迹。
第一行是连襟家的电话号码。
第二行是妻子姐姐的手机号码。
第三行是连襟的手机号码。
第四行是妻子的手机号码。
第五行是我的手机号码。
第六行是二楼邻居家的电话号码。
第七行是四楼邻居家的电话号码。
第八行写的是切忌大翻、大动。
第九行是120。
第十行是岳父家的详细地址。
第十一行只有两个字，“本宅”，字的左上方一道斜斜的弧线。
我转身进了卧室，问岳母，“爸回来后是不是一直身体不舒服？”
岳母说，“是的，我几次劝他去医院检查下。他总是说，再等等，等卫卫一家伊犁回来，他们难得回来一次，要给我过七十大寿，我总不能躺在医院里。等过了再去检查。”
我咬着唇走了出来，恍惚间，见岳父直直地向后摔倒，手中的笔在纸上留下最后的弧线。
爸啊，我们不孝。
六
我一直愣愣地看着那张纸，卧室里传来岳母幽幽的哭声。爸啊，我知道你在“本宅”两个字后想写的是什么，是你自己家的电话号码。我知道你为什么连自家的号码也要写，你知道妈什么都不会，妈胆小，遇事爱慌神。爸，我知道你最放不下的就是妈。
爸，前几年你在上海动完手术，那天夜里，我陪着你，你跟我说了很多。你说人总是会走的，你说自己没做坏事，堂堂正正的，对得起自己这辈子，你说子女都过得不错，也不担心我们。可是，你说，你什么都放得下，就是放不下你妈。我说是的，妈被你宠坏了，什么都不会，没你在旁边，出个门都会走丢的。你说你要是走了，你妈可怎么办呢。你说你要是走了，你们一定要把你妈照顾好。你说你也没什么好交代的，就这件事，你们一定要记住。说着说着，你眼泪就出来了。我当时说，爸啊，别乱想了，医生说手术成功得很呢。
可是，爸，你现在怎么忍心丢下妈就走呢，一句话都没留下就走呢。你知道吗，你走后这几天，妈一直哭，什么都吃不下，也不睡，就一直哭。你知道吗，妈这几天一直挂在嘴上的话是什么吗？“老头子，你怎么丢下我就走了，剩下我该怎么办啊！”
办完丧事后，我对岳母说，“妈，你跟我们回去吧，姐姐姐夫工作忙，我们空闲时间多，可以陪你说说话。再说，换个环境，对你身体好。”
岳母哭着说，“你爸刚没，我怎么忍心丢下他，我还是呆房子里陪他吧，他回来了，房子里空空的，他难受。”
七
8月18日晚8时许，高速公路。车窗外戈壁荒滩无尽地绵延着，偶尔几丛枯黄的骆驼刺掠过。
爸，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个荒凉的地方做你的最后归宿，你的老家在江苏常熟啊。
爸，那里山青水秀，那里绿树成荫，那里有你的弟弟妹妹，你为什么不回去呢。爸，你十五岁进疆，你把一辈子都贡献给这地方了，你为什么还要把尸骨也留在这里，孤零零地呆在这片鸟不拉屎的戈壁荒滩上呢？
8月19日凌晨，殡仪馆，守灵。连襟的弟弟给岳父烧了刀纸，点上颗烟，回头对我说，“附近团场的那个殡仪馆，每天都开追悼会。”
“咋回事？”我惊讶地问，“怎么死那么多人？”
“都是当年那批进疆的老人呗，到年纪了，一个接一个地没了。”
“都葬这戈壁滩上？”
他笑了，“那还能葬哪里去？”
八
8月19日早上8点，和连襟驱车进入戈壁滩，寻找岳父生前定下的墓地，就在他自己的岳父的坟边。
进入坟区，满眼是石头垒成的坟堆，满天黄沙飞扬。越野车吼叫着颠簸着挣扎着在坟堆间拐来拐去，足足用了两个小时，差不多都要绝望时，才找到那地方。殡仪馆的人一下车，就笑了，
“嘿，这可奇了怪了，你们老丈人怎么要和自己的老丈人埋在一起呢？他亲戚呢？”
“我爸在新疆没亲戚，他亲戚都在江苏。”
“那你爸的老丈人呢？怎么也孤零零的？”
“老爷爷是山东人，当年东北抗联的，打散了，跑新疆来，亲戚都在山东。”
“那你爸的丈母娘呢？”
“老奶奶是维吾尔族的，去世后葬在穆斯林的坟区了。”
殡仪馆的人摸了摸脑袋，不再问了，掏出手机召唤同事，“地方找到了，你们过来挖墓穴吧。”
8月22日中午，圆坟后，在连襟父母家吃午饭。连襟说，“那天我们去找坟，怎么都找不到，可把我们给急的。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了，说也奇怪，刚好就下雨了，一下就凉快了。”
连襟停了停，说，“老头，好人那，老天都感动那。”又转头问我，“是吧，那天那雨下得有意思吧。”
可我印象里那时没下雨，云层厚厚地堆积着，又闷又热。我只记得，当我们离开坟区后，回头望去，远处天边，从云层间薄薄斜斜地漏下一层淡淡的光幕，温暖而凄凉。
可我还是回答说，是的，那时下雨了。
九
8月19日深夜，守灵。潘叔进来说，“刚今天你爸的一个老朋友没了，这边事搞完，我还得去那边。”
“也好吧，爸路上也有个伴。”
8月20日凌晨，去路口给岳父烧纸照明。风极大，天色却极清朗，繁星满天。红红的纸灰扑簌簌地在荒野里跑着，渐行渐远。爸，一路走好，夜色真美，别急着赶路，和老朋友边走边聊，挺好的。还有好多老朋友在那边等你了，不寂寞的。石头多，别绊脚了。还有，别忘了穿我们前阵子给你买的软皮鞋，路硬，硌脚，那鞋穿着舒服。
爸，一路走好。
8月20日早上9点半左右，灵堂，准备开追悼会。进来好些老人，其中一个，直直地跪下，只说得一句，“老弟啊！”便已泪流满面。
“老弟啊！当年我们一起进疆，你先走了，过阵子我来找你。”
8月20日中午11时许，灵柩入墓，哭声一片。我跪在坟前烧纸，火热的阳光，火热的风，火热的黄沙，火热的浓烟，直往身上扑来，无法呼吸。
我终于泪流满面。
爸，你知道吗，我不爱在人前掉泪。站在你病床前，我鼻酸，可我不掉泪。那两天守灵，站在你灵柩前，一遍一遍的看你，我鼻酸，可我不掉泪。化妆师为你整理遗容，我在旁边指点着，我还是忍着不落泪。追悼会上，哭声撕心裂肺，我硬是扭过头去，把眼泪忍进肚里。
可是，爸，现在我没法忍住眼泪，我诅咒这地方，这埋葬着如此之多的异乡人的戈壁荒滩，为什么每日的哭声，为什么每日在这里洒下的泪水，这么多人洒下的泪水啊，竟灌溉不了你这可恶的戈壁荒滩呢！这么多的异乡孤魂，他们做错了什么，你忍心让他们整日里受着风沙的折磨！
侄女跪在我身边哭着，我很想对她说，燕子，离开这地方，离开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去江南吧，起码，那里，死后，可以有清风明月、青山绿水做伴。
可是，我说不出口。爸，我们都走了，谁来看你呢？谁来陪你呢？
十
爸，对不起，8月20日，我没把宝宝带来，她发烧了。我知道你最疼她了，你想见她，可我舍不得。
8月18日晚，临出门时，岳母从冰箱里拿出一袋果冻，说，“这是你爸昨天上午买的，他说宝宝明天就到了，宝宝最爱吃喜之郎果冻。”
8月18日晚，灵堂。宝宝不知道爷爷已经走了，只管在灵堂里兴奋地到处跑，又去拿灵前的饼干吃。我想上去一把夺下，妻拉住我说，“你让她吃吧，爸最疼她了，为了她连命都舍得给，吃块饼干又算什么呢？只要她高兴，爸也高兴。”
爸，我知道你最疼宝宝，那次，当我想打她时，你跳起来要和我拼命。爸，你放心吧，这几天我不会碰宝宝一个手指的。
可是，宝宝，你知道最疼你的爷爷已经走了吗？你才三岁不到，以后你还会想爷爷吗？等你长大了，你还会记得爷爷吗？
宝宝，爸爸妈妈以后还会带你来看爷爷的，可那时，你还知道躺在墓穴里的爷爷曾经是怎样的疼你吗？宝宝，爸爸妈妈总有一天也会走的，那时，你还会来这万里之遥的戈壁滩看你的爷爷吗？曾经那样疼你的爷爷，为了你要和爸爸拼命的爷爷。
十一
8月22日中午，圆坟后，连襟父母家午饭。葫芦架下，一大盘鸡，一大盘鸭，一大盘手抓肉，一碟洋葱。连襟拿出两瓶白酒，两个高脚杯，满上。
爸，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还想像上次那样喝酒给你看，那次你多高兴啊。
那年寒假，我回新疆，大年三十，连襟说，“这次口里的女婿来了，爸，你看我怎么放倒他。”岳父笑了笑，“你少来，人家酒量也老到得很，还不定谁放倒谁。”
那天，我和连襟一人拿一瓶子伊利特，铆足了劲拼。喝完了，连襟说，“爸，我没醉。”我也说，“爸，我没醉。”爸又拿出一瓶，笑眯眯地说，“一人一半，喝完为止。”
爸，那天你笑得多开心。
爸，今天我们还像当年一样喝，你看见了吗？
爸，你笑了吗？ 但愿老人家一路走好！保重！ 被这样的爱心，孝心，细心打动，谢谢楼主让我感动！ 相处越欢，生离死别越痛，
楼主一家是非常宽容的人，宽容的人必定幸福。 引用第1楼emppp于2010-09-08 09:09发表的 :
但愿老人家一路走好！保重！
不堪回首啊。
被这样的爱心，孝心，细心打动，谢谢楼主让我感动！
总是要等人走了以后，才会想到自己哪里做的不好，才会后悔自己的不孝，想起一些事情，心里挺内疚的。
感动是对一篇文字的最好的褒扬，谢谢兄。
相处越欢，生离死别越痛，
楼主一家是非常宽容的人，宽容的人必定幸福。
谢谢兄的祝福，老丈人是非常宽容的人，就是性子特急，劝过好多次了，不要猛地站起来去干事情，要先坐会，再站起来，就是不听，咳。 女婿和岳父感情这么深,难得. 引用第5楼benchren于2010-09-09 19:46发表的 :
女婿和岳父感情这么深,难得.
不容易啊，隔了万里之遥能把女儿交给我。记得老丈人在上海动手术时，我刚好因外婆去世，迟了两天过去。妻子说岳父那两天老问我到了没有，那天听说我连夜赶到了，特别高兴。我知道其实不是什么岳父和我感情深，而是我能赶过去，说明夫妻感情好。岳父是担心女儿，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没个亲戚，会被欺负。 引用第6楼hzyuan于2010-09-10 14:11发表的 :
不容易啊，隔了万里之遥能把女儿交给我。记得老丈人在上海动手术时，我刚好因外婆去世，迟了两天过去。妻子说岳父那两天老问我到了没有，那天听说我连夜赶到了，特别高兴。我知道其实不是什么岳父和我感情深，而是我能赶过去，说明夫妻感情好。岳父是担心女儿，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没个亲戚，会被欺负。
人活着，情是一生的牵绊和依靠，能理解和领悟才是最大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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