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童年的记忆中很少有月亮,只有灯火。或许是月亮的距离太过遥远,需要出户,需要仰视,需要在一定时间的观察;而灯火与孩子的距离却是那么近,在炕上打滚儿、和父母撒娇、听姥姥和舅舅们讲故事、碗筷叮当地吃晚饭……,在所有这些时候,都有灯光的陪伴和照耀。特别是在塞北的冬季,天色早早就暗了下来,寒气笼罩着低矮的屋宇,把大家围迫在狭窄的屋内,一家人零零落落地四散在灯下,各做各事,灯成了家的中心,它散发出的微弱的光芒与温暖,把这个家凝聚了起来。
直到现在,我依稀还记得童年乡下冬夜的情景:不管是豆粒儿大的煤油灯,还是昏黄的电灯,昏黄的光线从做饭蒸腾出的水汽中隐隐绰绰地飘过来,宛如爷爷慈祥的目光,又像姥姥温暖的手背。光线和水汽融混成了一种似光又似雾的半透明物质,大人们的形象在这种物质中变得影影绰绰、模糊不清,在墙上留下高矮不同、奇形怪状的影子。
水汽是从北边灶上大锅锅盖的缝隙中冒出来的,大锅的下面是风箱有节奏的呼呼声,母亲在那里填柴做饭,脸孔照例是看不清楚的,清楚的只有灶口映出的红红的火光。爷爷则在堂地下修理农具或做其他的一些杂事,身影或高或矮,不断地在墙上移动。没人注意到炕上的我,此时正靠着被垛,偷偷地做自己的游戏——把眼睛眯成各种形状,如此一来,那昏黄的光线竟变得或粗或细,五彩斑斓、或急或缓、明灭不定起来,我的眼睛竟成了灯火的操纵器。在大人们根本没有察觉的时候,我已获得了莫大的乐趣。
不过,真正使我幼小心灵发生震颤的不是这些“普通”的和自己朝夕相处、触手可及的灯火,而是那些从遥远地方发射而来、明灭不定、神秘莫测的灯火。现在我已记不清是在童年的什么时候有过和大人们赶过夜路的经历,但这是确切无疑之事,因为那夜色中的灯火已经深深地刻入了我的记忆:在沉沉的夜色中,周围环绕的全部都是闪烁的灯火!直到现在,它们还是那样的清晰。
我的家乡位于群山环绕的怀安盆地,洋河从盆地的中间穿过,地势沿着河岸越来越高,最多十几里开外便是黑魆魆的大山了。河是东西走向的,所以道路虽然在不断地爬坡或下行,但基本上也是东西向,越向西行,地势越高,道路的坡度越陡。那个时候,没有什么像样的交通工具,通常只有自行车和驴车。赶路的时候,大人们只是紧盯着前方的路,在大人们高大宽阔的脊背后,我早已为北山和南山脚下那延绵不绝的闪烁的灯火所吸引。
它们好像在眨眼,又好像在说话。它们没有偶尔驶过的汽车灯那么刺目,也不像夜行人的电筒会发出一个光柱,印出一圈光影。它们只是那么闪烁着,一个挨着一个,南北呼应,相互应答,仿佛是有生命的一群。有时,它们中的几个灭了,可有时又会有另外几个从黑暗中冒出来。它们不像星光那么神秘,柔和之中也不失顽皮;它们不像月光那么清冷,温暖而又可亲。在漆黑的夜幕里,它们不是如月如星,能给你照明、指路。不,它们不是那样,它们通常不会站在你道路的前方,而是远远地围聚在道路的两侧,给你让出一条路来,在观察,在目送,在守护……,直到你已到达安全之域,破旧的木门嘎吱一声开启,然后又轻轻地合上。它们才放心地消失到了门、墙之后。
它们好像来自童话世界,或者说它们本身就是童话。可是,它们又不等于童话。每当夜色消散,它们也悄然隐退,可等到下一个夜幕,它们又会再次来临。因此,它们是夜色的精灵,就如同朝阳、晚霞一般,已成了自然界的一部分。我多么希望赶路的大人不要总是沿着那条曲曲弯弯的道路,枯燥乏味地不停地向西、向西……,而是能暂时停下脚步,在这布满灯火的世界里歇息一些,抽上一袋烟,喝上两口水,干咳一声,再继续赶路。如果他们能掉转脊背,走进田野,跨过小河,向那一片片的灯火走去,那该多好啊!我们将会走入一个多么迷人的世界啊。
可是,大人的心中只有“路”,没有“灯”,可孩子的双睛注视的却是“灯”,他们并不在乎什么路,有时还会憎恨那条在月光下发着惨白颜色的路,正是它分开了那些璀璨的灯火,使他和它们不能亲近。这就是孩子和大人的不同。因此,当门扉“吱呀”一声合上,大人们开始或简短或详细地述说一路的征尘时,我却爬上了姥姥家的窗台儿,把眼睛紧紧地贴在玻璃上,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遥远山脚下闪烁的灯火。现在想来,这样的夜晚一定都在冬季。因为只有在冬夜,这些灯火才不会被茂密的庄稼遮蔽。这样的经历一定都是在姥姥家,因为只有姥姥家的屋外是地势渐高的原野,南山高高地耸立在那里,看起来是那样遥远,可又是那么亲近。如今,我还常常怀念起那些灯火,可是它们再也没有出现,或许是它们已被重重的围墙遮蔽,或许是我已经失去了发现它们的能力,故而它们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吧。「待续」 我帮你重新排了,我编辑你的顶贴也没内容,就这样好了。
分数稍候再评,请大家讨论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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