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uxinhai0912 发表于 2010-6-2 11:54:16

(原创首发)死于“胡风事件”  生平鲜为人知——不该被遗忘的诗人李春潮


最近读了贾植芳先生的几本书。其中,《老人老事》一书里“贾植芳、胡守钧谈胡风”(1999年12月)一文谈及诗人李春潮。贾在与胡的对话中如此叙述:

1954年春节,我到北京去探亲。这一去,后来被安上了“泄露党内机密”的罪名。情况是这样的:我认识的朋友很多,有不少是延安那边来的朋友。我那些留日同学在延安时已经做了干部。五四年我到北京去的时候,碰到我的那些朋友,他们都翻身了,都当了国家大干部,比过去有钱了。我有一个留日同学,名叫李春潮。他和习仲勋是陕西小同乡、老战友,解放后在广西文教厅做厅长和党组书记。当时,他到北京开会,去看习仲勋。习仲勋当时是政治局秘书长。毛泽东在给习仲勋的信里说要继续批判胡风。这是一份重要文件。后来,李春潮就提醒我,说你和胡风是朋友,你当心一点。后来我到胡风家里去,胡风问我,你的朋友很多,听到什么风声没有?我说,把衣服穿厚点,天气要冷了。…………这事促成了他写“三十万言书”。后来,我才知道这件事。五五年把我抓起来了,审讯员一次提审时,问起我们1954年去北京的情况:“你到北京干啥去了?你碰到李春潮没有?听说毛主席要继续批判胡风,你给胡风通风报信,是不是?这是党内机密,很多中央委员都不知道,胡风怎么知道的?”
   ……
审讯员说:“胡风给毛主席写信质问此事。他们一查,查到李春潮,又查到你头上,你就住到这儿了。”李春潮是老党员。五五年因这事,受到了批判。他不服。“大鸣大放”有怨言,五七年被划为“右派”。后来,他就投河自杀了。

而在《我的人生档案:贾植芳回忆录》(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1月)中“京上阴云”一节里,也有涉及李春潮的部分:

李春潮也写过不少诗,他后来编过一个诗集,由我介绍到泥土社出版的。他与胡风没甚么关系,一九五五年批判胡风在全国开展之初,他还给我写过一封信,表示要参加这次斗争。但他的表白没有能挽救他的处境,因为我的关系,他也在这场运动中受到牵连。八十年代初我读《广西文艺》,读到他儿女们的一篇怀念文章,说李春潮一九五五年受到连累,一九五七年又被扣上右派帽子,终于步了屈原的后尘,含冤投河自杀了。

此外,贾植芳先生1990年11月整理的在日本演讲的文章《中国留日学生与中国现代文学》(载《中日比较文学研究资料汇编》,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2年),也提及李春潮:

李春潮,他来日本时间较早,作为政治亡命者,他未进过正式大学,也是当时东京文艺界活跃分子,他回国后到延安。解放初,由老区到新解放区,即国统区,在各地做文教领导工作,当时我曾帮助他出了一本他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写的诗集《自由的歌》,1957年反右斗争时他在广西文教厅长任内投水自杀,步了屈原的后尘,现已平反昭雪。


根据贾先生的以上综述,可以总结如下:一,李春潮1955年受到胡风事件牵连,1957年被打成右派,在广西文教厅长的任内投河自杀;二,李春潮曾在泥土社出版过一本叫《自由的歌》的诗集,诗歌写于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
不过,由于事隔几十年,资料又不在手头,记忆难免出现偏差,贾先生的这些说法不尽准确。
李春潮因“胡风事件”而死
看到贾植芳先生说,他自己因为给胡风“通风报信”而在1955年被抓,遭关押10 余年,而“泄密”给自己的李春潮,只是“受到了批判。他不服。‘大鸣大放’有怨言,五七年被划为‘右派’”,令笔者将信将疑。在1955年那个时代,泄露“连很多中央委员”都不知道的“党内机密”的人,居然只是“受到了批判”,而如此网开一面,他竟然还不服,到了1957年的“大鸣大放”中仍敢发表“怨言”!贾先生如此叙述,根据是他80年代初读了李春潮子女发表在《广西文艺》上的一篇怀念文章。
为了探明事实真相,笔者通过各种途径查询1980年代初期的《广西文艺》(后改名《广西文学》),却没有找到贾先生说的回忆李春潮的文章。正当一筹莫展之际,看到胡风先生1954年2月11日的日记,有“黎炎(李迪生、李春潮)来”的字样(见《胡风全集 第10卷 日记》,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1月),再查西安地图出版社1987年出版的《户县志》,在“李春潮”的条目下有“又名李春芳、李迪生(涤生)、黎炎”字样。于是豁然开朗,原来李春潮还有李迪生等几个别名,很快找到《广西文学》1981年第4期署名“建•军•平”的文章《希望之歌——怀念我们的父亲李迪生》,只是其中并没有贾先生所述的有关李春潮1957年被扣上右派帽子的说法,而是透露:

一九五六年,正当父亲年盛力强,创作力无比兴旺时,他希望写一部长篇抒情叙事诗,表现一个知识分子参加革命所经历的思想斗争和实践斗争;希望把莫干山那个民间古老而又壮丽的传说,写成另一部长诗;他还希望对郭沫若同志的诗歌创作,从《女神》到《新华颂》九部诗集以及其他诗作进行深入研究,写出一系列的探讨文章……。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在一场政治运动中,父亲受到他过去留学日本时一位同学的案子牵连,引起怀疑和审查,受到不实事求是的错误处分,他心情十分痛苦,竟不幸含冤逝去,那时他才四十三岁……

在这篇怀念文章发表半年之前,《广西教育》杂志1980年11月号曾刊发一则《前广西人委文教办公室副主任、省教育厅副厅长李迪生同志恢复政治名誉、彻底平反》的消息。


   通过以上两文,能够确认的事实是:李春潮1955年并非只是像贾植芳先生所说的那样,受到胡风事件的牵连被批判那么简单,而是被当作“胡风分子”遭受了审查并被撤消职务;此外,他根本没有机会能够等到1957年的“大鸣大放”期间发表“怨言”,就已经在1956年含冤去世了!
因为当时胡风事件尚未彻底平反,李春潮的子女在《希望之歌》一文中,只是含糊地叙述:“在一场政治运动中,父亲受到他过去留学日本时一位同学的案子牵连,引起怀疑和审查,受到不实事求是的错误处分。”显然,“一场政治运动”是说批判胡风运动,而“留学日本的一位同学”是指贾植芳。此后6年出版的《户县志》,因为胡风事件已有明确说法,“李春潮”的条目则直截了当地指出:“1955年,李春潮因受所谓胡风一案贾植芳问题牵连,受到审查,1956年3月3日含冤去世。”
对于李春潮之死,他的抗大同学袁驼曾写有《追思李迪生同志》一文(载《抗大精神永放光芒》,黄河出版社,2005年7月),文中交代李是投水库而死:

1955年全国开展反胡风运动,迪生同志在徐州工作时,和所谓胡风集团的骨干分子贾植芳有些交往。迪生写的诗在胡风泥土社的刊物上发表过,因而成了胡风嫌疑分子,停止了工作,被政治审查。在莫须有的罪名下,他悲愤地投水库而死。

李春潮长期从事教育工作,解放战争期间曾在山东解放区从事中教管理工作,培养了大批人才。1948年12月,徐州市人民政府成立,他出任首任教育局局长;1952年,他在中共华南分局宣传部理论教育处处长位置上,调任广西省文教厅副厅长;1953年6月,广西师范学院成立筹备委员会,他担任主任委员。作为一名1938年入党的知识分子干部,李春潮的仕途在1955年前可以说是一帆风顺的。1953年7月18日,《人民日报》曾发表题为《李迪生同志怎样坚持学习和领导学习》的文章,赞扬担任广西教育厅副厅长李迪生“几年来,尽管工作很忙,……从没有间断过理论学习”, 还引用教育厅的同志的话说:“李副厅长勉励大家‘认真学习,看谁学得最好。’讲得到做得到,真是我们的好榜样。”这是十分引人瞩目的。如果李春潮1954年赴京开会期间没有“邂逅”留日的老同学贾植芳,如果他没有把从习仲勋那里听到的毛泽东信件内容告诉贾植芳,历史会不会重新改写呢?
也许未必。陈业强先生在《广西教育事业发展的特点》(《历史研究论文集》,天马图书有限公司)一文叙述“肃反、反右派、反右倾、‘文化大革命’对教育事业的重大伤害”时,披露“肃反时说省教育厅副厅长李迪生是胡风分子,致使李迪生自杀;‘文化大革命’时,说区教育厅党组书记、副厅长李晓光执行刘少奇的修正主义教育路线,致使李晓光自杀。这四大运动对知识分子伤害极大。”再联想到,经历和李春潮有颇多相似之处、曾担任江苏省教育厅厅长的知识分子干部吴天石“文革”中和妻子一起被红卫兵斗争致死的惨剧,我们唏嘘之余,恐怕更值得的是去反思如何让历史的悲剧不再重演……
李春潮诗集应为《战斗之歌》
笔者查阅坊间多本诗人或作家辞典,均没有发现收入李春潮或李迪生的辞条。钦鸿等先生编的《中国现代文学作者笔名录》(湖南文艺出版社,1988年12月),倒是收录有李春潮的条目,不过出生地、生卒年均不详,并称李春潮以笔名“春潮”在1936年8月15日东京《文海》杂志一卷一期上发表《郭沫若先生“七请”理论再认识》一文。事实上,该文是以“李春潮”署名的,目录和正文皆是如此。
对李春潮介绍最详的,当数《户县志》。其中的“李春潮”条目说他在工作之余,“还积极从事诗歌创作和民歌的编辑工作。著有《黎炎诗集》、《战地之歌》,编辑有《山歌联唱》一、二、三集。早年还翻译有日文版《歌德诗选》。”
《黎炎诗集》是李春潮在徐州工作时出版的诗集,也是他的第一本诗集,1948年由山东文化出版社出版,笔者尚无缘见到。3本《山歌联唱》,根据《全国总书目1949——1954》(新华书店总店1955年编印、出版)记录,应为《歌唱中国共产党》(山歌联唱集之一)、《歌唱人民把身翻》(山歌联唱集之二)、《歌唱爱国大丰产》(山歌连唱集之三),均署名“李迪生编”,广州华南人民出版社1952年12月出版。不过,上海书话作家韦泱先生2005年曾买一本编者为“李迪生”的《翻身山歌》(第一集),是华南人民出版社1951年12月出版的,和前述3本山歌联唱集的关系,有待进一步确认。另外,根据山东人民出版社1990年9月出版的《战争年代的山东新华书店》一书,李迪生曾在1948年编辑出版过一本《反蒋民谣集》。从复旦大学图书馆、复旦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1988年12月编辑的《赵景深先生赠书目录》中,笔者还看到李迪生所编的《抗美援朝山歌集》,1951年8月由华南人民出版社出版。
至于《战地之歌》,应该为《战斗之歌》之误,其实也就是贾植芳先生回忆中为李春潮介绍到上海泥土社出版的《自由的歌》。
根据笔者掌握的材料,李春潮的《战斗之歌》1955年1月由泥土社出版,封面由齐白石老人题签,所选诗歌不完全是贾先生所说的限于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还包括1950年到1954年之间的创作,总计67首。如加上卷首“献辞”,则为68首。具体统计如下:1940年,1首;1941年,3首;1943年,3首;1944年,3首;1945年,9首;1946年,3首;1947年,10首;1949年,7首;1950年,12首;1951年,2首;1953年,7首;1954年,7首。诗集中1942年和1952年的创作均为空白,颇为巧合,不知是工作繁忙疏于创作呢,还是觉得创作的诗歌不足入选呢,具体原因欠详。
在这本诗集中,1940年创作的《啊,绵山!》,是一首朗诵诗,作者在诗后标注:

1938年冬抗日军政大学(简称抗大)一分校在毛主席的指示下,从陕北甘泉出发,渡过黄河天险,到了山西,越过了最高的绵山,深入敌后晋东南,训练着部队的军政干部,这在建设敌后抗日根据地上有着伟大的历史意义。这是我在抗大一分校二次东迁到山东、1940年春在女生队干部回忆晚会上的朗诵诗,也是我在敌后诗歌创作的开端。

李春潮1941年创作于山东的诗作《我的诗》,了无战争年代的硝烟气息,也没有后来诗歌创作中泛滥的空话、套话,是一首尊重创作规律、诗情迸发的佳作。试读:

诗意儿又像泉水奔腾,/就是压抑也是枉然,/生活是诗就有诗,/绝不是凭空的捏弄可成。
诗情儿时刻像潮水翻腾,/就是限制也是徒然,/波涛汹涌似的永也不能停留。/诗样的生活构成了诗样的篇幅。
诗绪儿纷乱如麻,/一点儿也无法把它整理,/就让它水银般的倾泻吧!/它会结成丰硕的果实。
有谁能知晓我内心的诗情?/有谁能体会我的诗歌篇篇?/有谁能同情我热烈的情感?/放射出,放射出共同的音籁。

在《战斗之歌》中,1945年创作的《怀雪莱》、《怀歌德》,1945年创作的《我在声声将你呼唤——给G•君》、《海鸥》、《渤海颂》,1947年创作的《黎明之歌》、《石榴结得累累的时候》等诗作,均不乏诗情、诗美,可圈可点之处颇多。此外,诗集中还有一些民谣体、民歌体创作,可能和作者曾经收集整理民歌民谣有关(他搜集的民歌《全靠救星毛泽东》,曾收入人民文学出版社1951年10月出版的1949年后第一本歌唱毛泽东的歌谣集《中国出了个毛泽东》,署名“李迪生收集”)。
李春潮1936年留学日本时曾和著名诗人覃子豪一起参加《诗歌》社的创作活动,后来又创办《文海》杂志。他虽因“胡风事件”落难,以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由于不属于“七月派”诗人,诗歌未选入新时期出版的集合20名“七月派”诗人的《白色花》或其他诗选,也从未被诗歌研究者论及,湮没至今(当然,作为“胡风事件”的重要当事人,李春潮除了数次出现在贾植芳先生的回忆文章中外,同样甚少为研究“胡风事件”的论者提及)。不过,像上述的《我的诗》等作品,在艺术上是不输于任何一名同时代诗人的诗作的。他的包括诗歌和文论在内的著作,散失不少,值得研究者搜集、整理并给予恰如其分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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