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ee6688 发表于 2010-4-12 09:42:15

[原创首发]最快乐的一天

最快乐的一天(小说)

直到下班前刷卡的那一刻,吴丰年已经连续快乐了八个小时了。
今天早上,他一如往常和一群陌生人木然地挤在电梯里,抬头看着顺序移动的灯号发呆,一直升到了办公大楼的最顶层,他才回过神来,急忙跨一个箭步向外走。刚出电梯门,他猛然在前额上盖了一巴掌,并且开始在心底咒骂自己的愚蠢。他想,电梯已经升到顶了,自己只需站在原地不动便可直接往下了,何须落得这样仓皇狼狈呢?这样想着的时候,那两扇厚重的不锈钢烤漆门已经又密合得只剩下一条小细缝了。这会儿,他很机警地立刻伸出提着公文包的那只手来,用食指的第二个关节重重地抵在墙面的圆形按钮上,电梯门在密封前的最后一刻又重新开启。他有些得意地笑了,方才自责愚笨的不快一扫而空。
他并未立刻松开那只单薄可怜的圆形按钮,就这样让空荡荡的升降梯待在那儿。他觉得那电梯的模样真是丑陋极了,一副大咧咧地噬人状,活脱脱就是一具铁棺材;于是,他松开手指,在电梯停顿的前一秒钟再按下按钮,让它重新开启。就在这一个和往日一般平凡而匆忙的早晨,他莫名地逗留在办公大厦的顶层,开始折磨起一座电梯,和它那两片惹人厌的电动门。
就在电梯门第四度开启的那一刻,他忽然咧嘴大笑起来,笑得那般得意开怀,连他的手指头也感受到了欢乐的气氛,开始颤动起来,手指下的圆形灯钮蒙蒙地闪烁着,他又止不住地洋洋得意起来,直到笑歪了脖子;就在这一瞬间,他瞥见了默默伫立在墙角上的那个夏威夷草裙舞娘。那是一块裁成真人模样的厚纸板,在许多旅行社的入口处都不难看到。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活动广告牌,还有她身上招揽旅游的宣传标语;他反复地在心里念着那几个巴掌大的美术字,一股渴望假期的情绪顿时暴涨起来。
吴丰年走到通往楼梯间的走道上,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推开一扇咖啡色的铝窗,让明亮的光线透进来,再掏出上衣口袋里的香烟盒。
一阵强风从窗口拐进来,手指上的烟草烧得滋滋作响。他望着对街的一幢医院大楼,前方广场上的喷水池冲出许多高高低低的水柱;一辆救护车闪着红灯从街角疾驶而来,钻进医院急诊处门口的白色拱廊下。从他站立的位置看去,只能看见救护车的尾门被迅速掀开,穿着白袍的医护人员把担架从车内拉出来,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子尾随在后,似乎是急诊病人的家属。这幕景象映入眼里,他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其实是很幸运的了。于是,他不再担心迟不迟到的小事了,他想,人活着应当要快乐才对,还想起海伦•凯勒,以及“珍惜你所拥有的每一天,仿佛明天即将死去……”终于,他做了一个决定。他决定在今天下班之前想好一个充分的理由,向经理请假一天,以便隔天为自己好好的安排一个甜美而扎实的假期。这决定令他感到精神为之一振,他深深地吸一口烟,再看看眼前俯视的街景。方才的救护车和慌张的人群已经消失不见,喷水池内的水柱冲得更高了,摇曳的水花似乎也为他的明智决定在轻盈舞动着。再往急救中心的角落望去,转角处竟有一大丛浓绿的马缨丹正绽放着金黄色的花朵。
“春天不是读书天。”他心里突然冒出这句小时候常常说着玩的顺口溜,一阵灵光乍现的快意像电流一般滑过背脊,一双手也不安分地恨不得找一枝铝棒来挥舞一番。为了缓解这分焦躁,他想到用步行下楼的方式,把体内的一股热气散发出来。临下楼前,他又回头望了那个美女广告牌一眼,才踏起轻快的步伐,像一只蟋蟀那样蹦下楼去。
三分钟后,吴丰年像往常一样埋首在一大堆文件、宣传资料和客户数据之间,高昂的情绪令他感到不烦不躁、得心应手,可是还不到一小时,他的心神又被休假的计划给勾向远方,再也提不起劲来填报表、打查询电话。他止不住地想着明天这个伟大的日子,为了迎接这样的美好时光,他觉得何妨从现在就放松自己?这样转念一想,他再也无心工作,继而琢磨起他的休假计划。首先,他得决定一个去处。
他想起了初中毕业的那年暑假,那时,家住舟山,为了筹措升中专的学费,他就近在古城附近的一家小工厂当小学徒。现在回想起来,那股夏日海风伴随着呛鼻的黑稠机油味,忽然又从空气中穿入鼻孔;他似乎看见自己正穿着满是油渍的工作服,蹲跪在一架车床旁,一手拿着一支扳手,一手端着一个歪七扭八的铝制脸盆。在那将近一年的学徒生涯里,他时常在工作中偷偷望着马路尽头的景色,就在香云河将要汇流入海的地方,古城巍然耸立于一脉青山之上,在丘陵面海的一隅突兀地冒出来。这个奇特的古式建筑时常令他觉得匪夷所思,并且深深着迷;那奇罕的城楼、雉堞、红色的石墙与角楼,似乎应该是在漫画书上才能见到的景象。还有,那为了防范船舰炮轰而建造得厚实出奇的楼墙,总是令他想起母亲肥胖温暖的脸庞。母亲在他十岁那年离开人世,粉扑扑的红墙是母亲双颊的颜色。
往昔,当他沉陷在无边无际的幻象中时,经常是被老师甩在后脑勺的一巴掌给拍醒,那时,他既不敢怒,更不敢言。在这些回忆之中,还有一件更令他难忘的。一个经常从他们厂门口经过的漂亮女孩,她骑着一辆破旧的五十CC摩托车,在附近临河的海鲜餐厅工作。他还记得那两条磨得平滑失去胎纹的胶胎,像她的皮肤一样干涩、灰白;他不知道她住在哪儿,为什么也没有继续升学,不过,他从自己的中学毕业纪念册里,从十几个女生的大头照之中,查到她有一个与本人极不相称的名字:吕素兰。每天上午约莫九点出头,他总是心不在焉地借机晃荡在厂门口,等待她那缓慢的车速,和熟悉的引擎声从他眼前掠过。他喜欢“守候”她,甚至还写好了一封信想要交给她,约她一起同游他心中的圣地;他幻想过无数次,与她一起攀爬城楼中的石阶,一起登上城顶,在那一面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下合影留念……。
想起过去年少的总总,令他觉得非常温暖,他心怀满足地察觉自己笑了起来。他还记得,在那段青涩的岁月里,他曾经暗暗许诺,要在未来不可知的某一天,在他觉得生命中最快乐的那个日子,他才愿意走进他心中的圣地,他要在古城里,与他心爱的女子痛快地消磨一整天的时光。就在今天早晨,他想,或许是上天的安排吧,他觉得这个日子就在明天。
看见自己荡漾的笑容映在黑沉沉的计算机屏幕上,他觉得自己多年来都不曾露出这样发自心底的笑意了。这种笑的滋味好像是一帖珍奇的秘方,令他觉得如获至宝;他很想立刻丢下手上的工作,请假外出,找一间明亮宜人的庭园咖啡屋,细细品味这分难得的、止不住的笑意。但是,他想不到一个适切的理由。他想着那些请假的名目:事假、病假、丧假、年假,可是并没有任何别出心裁的“及时行乐”假。况且,为了明天能够顺利出游,他今天应该特别谨慎行事才对。想到即将到来的就是他生命中最快乐的一天,他高兴得如同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般。不过,他决定采用一种更成熟、稳重的态度来细心呵护这分愉快。于是,他立刻着手填写报关的数据,并且用极快的速度把新客户的数据文件整理一番,又顺利地处理了两件拖款的案子之后,他看看手表,才过了不到半小时!他愣了一下,又看见计算机屏幕的框框里,自己的脸上依旧挂着一抹夸张的笑容,那个表情,让他觉得自己像一只促狭的狒狒。他弄不懂,自己的脸上为什么会挂着这种邪恶的笑容呢?如果别的同事或上司因此感到遭受轻视睥睨,那不是挺冤枉的吗?
可是,这点小小的不安,完全不能抹平他脸上的笑痕,他只得低下头来,假装埋首在一大堆数据卷宗和凌乱的文具之间。他警告自己,不可再这般无端地开怀自得起来,否则,难保在向经理请假之时,不会失态地笑了出来。这样告诫自己之后,随即便又觉得毫无效果,他依然无法控制自己发噱想笑的神经纤维。在他心中的这分快活,就像古城鲜丽的外表一样,在青山绿树之间凸显出厚实坚硬的墙垛棱线。为了阻止自己的忍俊不禁,他用圆珠笔的笔尖去刺自己的手掌心,他必须像止血一般地把体内的笑意抑止住,以防自己一笑不可收拾;除此之外,他又用门牙狠狠地钳住自己的舌尖,并且憋住呼吸,于是,很快地,他的脸色开始发热、泛红起来,看起来像是一个不时在工作中偷喝酒的醉鬼。
这时,桌上的分机电话铃声响起,他犹豫着是否要接电话,可是,自己正如同一只死狗般咬着舌头,该如何与人交谈?踯躅不定之间,电话铃声已响了近十声了,为了怕引起办公室内其它人的疑心,他毅然拾起话筒。他发出嗫嚅的声调,好像嘴里还塞着一块沾满芥末的生鱼片似的说道:“鸿仁汽车,您好。”那语调怪里怪气的,听起来倒像是“疯人骑车”,对方也没听懂,却是很礼貌地问道:“你好,请问吴丰年先生在不在?”他很想用正常的口吻回答;“我就是。”可是竟办不到,他举着话筒僵在那儿,对方渐渐失去耐心,话筒传来一连串的询问:
“请问吴丰年先生在不在?”
“喂鸿仁汽车吗?喂我有急事找吴丰年先生,喂──去死啦!”
磕的一声,对方挂上电话。吴丰年原本想用古怪的声调勉强告知对方“你打错了。”可是,听到对方找不到他,渐渐焦躁、发怒的声音,他实在太想笑了,以至于根本挤不出半个字来。想到自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他实在很想从位子上站起来,手舞足蹈地雀跃狂笑一番。现在,他仅存的力量只能用来憋住那口气,他觉得那股热气正从口腔上颚的地方被逼往喉咙、肺泡,一路钻向胃袋、十二指肠,并且不断发泡、涨大。他觉得胃壁上的横纹肌和肠壁里的绒毛都狂乱挥舞着小旗在高呼万岁,肚子里像是刚喝下三公升的双氧水那样,鼓胀得如同一只受到撞击之后的安全气囊……。
他啪地挂上电话,从座位上站起来,用力夹紧臀部的两束肌肉,像只企鹅似地用小碎步逃离办公室,冲进洗手间,用颤抖不止的手将裤带解开,坐上马桶,把门掩上。这时,他才终于敢把嘴巴张开,猛力地呼吸着。他觉得全身上下的毛细孔也在此刻松懈舒展,好让体内如原子分裂似的笑意,一古脑儿地炸射出来。他掏出手帕捂住嘴巴,以防自己抽泣般的笑声引人侧目,不一会儿,却又因为呼吸困难,使得身体剧烈地前后摇摆不已。
这一阵类似癫痫的发作之后,吴丰年稍稍平复了那股沛然狂笑的冲动。除了刚被啮咬的舌尖有些痛楚不适之外,他仿佛刚从桑拿浴室里走出来似的,感觉通体舒泰,额头上也冒出细小的汗珠。为了恢复工作的情绪,他走到洗手池前,像一个囚犯似的立在大梳妆镜前。看见镜中的自己依然无辜地快乐着,他觉得无技可施,于是他想到扮鬼脸,把鼻孔翻掀起来,让自己变成一只难看的猪。这一来,他反而笑得更严重了。在这空荡的厕所里,他的笑声像洪水一般排山倒海而来,一阵毛骨悚然的快意从他的脚底往上蔓延,他浑身打颤,满脑空白,眼前的世界像融化的胶卷那样扩散成一个花糊糊的黑洞。将要不支倒地之前,他冲向一只马桶,两手支撑在地砖上,茫茫中,他听见自己的笑声像一只只青蛙那样跳进马桶里去。站立起来之后,他取出手帕来抹嘴,感觉嘴角上还残留着青蛙皮肤上滑溜溜的黏液,此起彼落的咯咯声还不断地从马桶底槽的水管里冒出来。吴丰年连忙盖上马桶盖子,落荒而逃。
恢复镇定之后,吴丰年挺起胸膛,雄起赳地回到自己的座位,开始培养工作的情绪,可是他一面对计算机屏幕上的方格文字,便看见自己傻憨憨地蠢笑着,怎么也提不出劲来。终于,他妥协了,他想到快乐是挡不住的,就像女子生产的阵痛,只有面对它的分。于是,他假装自己正为屏幕上的数据所苦着,开始在心里盘算起隔天的行程。这一整天,吴丰年不停地跑到厕所里梳理自己的心情,临下班前,他觉得再也无法忍受自己的工作了。他填妥假卡,见经理正新沏好一杯热茶,心情似乎不坏的时候,恭谨地走过去。为了提防自己显露出不该有的愉快神色,这回,他把想象力放在经理身上。他无畏地直视经理的瞳孔,然后很认真且悲凄地幻想自己正在跟一个不久人世的癌症病人做最后的交谈。这一招果然奏效,他从经理的眼底看见了全身癞皮的流浪狗惯有的绝望。当他说出自己可能患有脑瘤,因此要请假一天去做脑检查时,他鼓励自己更入戏些。经理从他手中接过假卡,此时,吴丰年开始用力想象自己是一个手脚利落的捕狗队员,他的手上正握着一圈钢索,而眼前的经理正是那只不知死活的野狗。

free6688 发表于 2010-4-12 09:43:34

[续]
签名之前,经理抬头望着吴丰年,见他表情凝重,似乎正被死亡的疑惧折磨着,于是没有多问,直接在直属主管的小方格内签下姓名。吴丰年深深吸一口气,深恐双手不听使唤;他冷不防地想到,一只签名就死的野狗这样突兀的画面,差点又要当场狂笑起来。他立刻用牙齿钳住舌头,并且屏住呼吸;当他伸出双手接过假卡时,指尖已经开始发麻,就要颤抖起来。
请假的手续终于顺利结束,吴丰年毫不迟疑地刷卡,下楼,骑上摩托车,如同驾着筋斗云似地飘飘然回到租赁的小房间。他匆匆取出钥匙开门,迅速跨进房内,将门反锁,并且扣上门闩,仿佛有人在身后追杀他似的。他将胶皮公文包甩在地上,用遥控器打开电视,然后倒在柔软的沙发椅上,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全舒畅。稍事喘息之后,他坐起身来,开始盘算他的假期计划。他认为这样难得的一天必须要好好地利用,要把握每分每秒的快乐不可稍有浪费。他希望能够像奥运百米金牌得主那样从明天醒来的那一刻开始起跑,然后不停地加速冲刺,直奔黑夜的尽头,最后陶醉在幸福得不省人事的失重状态中。
吴丰年扭开矿泉水的瓶盖,朝嘴里灌了一口。他想到,先从服装开始着手。他拉开胶布衣橱的拉链,取出平日舍不得穿的深蓝色皮尔卡丹西装裤,和一件八字领的YSL白色纯棉衬衫,将它们平摊在床上,得意地端详起来。瞧了一会儿,他忍不住想把它们立刻穿在身上,因此,又从床底下搜出那双擦得雪亮的意大利皮鞋来。他轻轻地掀开鞋盒,将鼻子凑上前去深吸一口,一股芳香的皮革味道令他感到心旷神怡。
他再也不愿等待了,于是,立刻脱掉身上的衣服,打开浴室里的莲蓬头,仔仔细细地洗净身上的汗臭和污垢,又取出一套全新的内衣裤穿上。
换上一身全新的度假服装,吴丰年觉得惬意极了,原本饥肠辘辘的肚皮也像个新娘子似地安静下来。他穿上袜子,套上皮鞋,在柔软的地毯上来回踱步。这一刻,吴丰年突然意识到,他所渴盼的假期已经不期然地提前降临了。名牌服饰的服贴笔挺,加上油亮的尖头皮鞋踩踏在地毯上的舒坦,令他感到自己像一个正在布道的牧师那般满怀虔敬。吴丰年着实地体会到生活确实有它美好的一面。
为了迎接这个提前展开的假期,吴丰年决定好好善待自己一番。他先到附近工商银行的提款机提领了两千块现金,把钞票工整地铺进皮夹里,再塞到西装裤的后裤袋。这叠美丽的纸钞使他觉得更加轻飘飘的,好像一只刚灌满了氦气的轻气球,如果可能的话,他真想浮在马路上空,从所有的人、车上面走过。
吴丰年伸手招了一辆出租车,还未坐稳身体,便毫不犹豫地对司机先生说:“汽车北站,谢谢。”车子一路奔驰,到了汽车北站。他买票登上了开往舟山的长途班车,汽车驶过长长的北外环路,不一会儿,就驶上宽阔笔直的跨海大桥。吴丰年窝在后排座位的皮椅上,看着窗外的大海、流泻的车灯,心头仿佛浇了一杯蜂蜜似地。疾行的快感,让他觉得自己正如一枝又快又准的利箭朝目标射去。
进入舟山市区之后,车行缓慢下来。吴丰年觉得这样更好,可以让他内心的激动得到温和的调适。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车窗外的熟悉街景,这几年来,故乡更形热闹了。下车后,他没有从夜市的路口走进去,而是从总府路里的小巷子拐了几转,才绕到一家小吃店里去。这种迂回绕巷的本领,令他有一股在地人的自豪感;他拣了一个靠近马路的位子,点了一碗生煎和贡丸汤。看着眼前悠闲逛街的男男女女,吃着小时候最爱吃的点心,吴丰年觉得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让假期有了一个完美的开始。想到未来这一天多的自由时光,以及明天天一亮时,同事们一如往日赶赴上班的惺忪睡脸,吴丰年又不禁想大笑起来。
这一顿贡丸汤和生煎只花了吴丰年十块钱,付钱之后,他想到皮夹内依旧原封未动的百元大钞,不禁感到踌躇满志。吴丰年兴奋地觉得自己像是竹签上的一团棉花糖,从头到脚都轻松极了,现在,如果忽然刮起一阵大风,也许会把他吹上天去的。他走在长串灯火点缀的夜市街上,开始盘算假期的行程。他不急着回去凭吊故居,古城的开放时间已过,一时间,他竟不知该往何处去。他随着夜市里的人潮漫无目的地走着,约莫过了两分钟,一群头染金发的青少年飙着五十CC的改装摩托车呼啸穿梭而过,望着他们那一男一女搭配簇拥的背景,吴丰年突然略带伤感地想起吕素兰和她的破摩托车来,不知不觉便朝着从前当学徒的小厂走去。
原先想要看到的小厂早已消失无踪了,吴丰年站在一家日本料理店前,确定这就是他要找的地点。他认得橱窗外的这棵樟树,它的外形更高大了,枝叶也更茂密了;他认得它的树形和姿态,况且,树根裸露在地表的部分还残留着废机油的黑渍,使他更加确信了。他在店门口徘徊了一会儿,远方的古城隐没在黑压压的山影之中,看不见锯齿状的城垛,也没有飘扬在角楼上的国旗,更看不见吕素兰骑着她那辆胎纹平滑的破摩托车,缓缓从眼前经过。吴丰年蓦然感伤起来,他仿佛又变回到那个口袋里藏着一封情书,满身油污蹲在厂门口做杂工的小学徒,冷不防地,师傅还会狠狠地从后脑勺上甩一巴掌,把他从痴心妄想之中给拖出来。
想到这里,吴丰年突然一阵颓丧。经过这许多年,一切依然没有改变,卖鱼货的少女,叉路口的闪黄灯,河堤边正在甩杆钓鱼的人,军营门口站岗的士兵,触目所及的一切,依然明明白白的与他毫无关系。吴丰年从雪白的衬衫口袋里掏出香烟点上,掉头往热闹的街市走去。
初秋的夜晚,微凉的海风吹来,吴丰年感到一股寒意,一阵哆嗦,鸡皮疙瘩直冒。沿着下坡的方向,吴丰年顺着柏油路旁的红砖道往中医院的巷弄里寻去,顺着柴水弄往前走,他来到那所古老的基督教会教堂。巷内寂静无人,教堂红砖围墙上一只黑猫睁着两只绿眼珠瞪着他,见他走近,意外地从高墙上纵身一跳,从他面前窜过。这突然从暗处溜出的骚动,着实令他吃了一惊,更令他难受的是,从他的心底,像喷泉似地冲出一股对女子的渴望。站到教堂前的石阶上,山茶花的香味隐约可闻,望着一地的树影,和雕花玻璃窗上三层楼高的基督绘像,吴丰年陡然感到无比寂寞。
靠近巷口的地方,夜来香茶室招牌上的一圈小灯亮晃晃地转动着,微亮的窗格后面间歇地传出一阵男女调笑的嬉闹声。吴丰年在教堂的庭园小径上踯躅了一会儿,走下阶梯,往夜来香走去。因为平常都是和同事、客户一伙人上茶室,像今天这样孤身只影的情况还是头一遭;吴丰年放轻脚步,以免他的意大利名牌新鞋发出嘎嘎叫的响声。走进茶室里,柜台后方一位浓妆艳抹,约莫五十岁上下的妈妈桑立刻笑瞇瞇地迎上来,问他有没有熟识的小姐。吴丰年木讷地摇摇头,脸上挂起一抹腼腆的笑容。“啊哟后生家,你的脚真长哦,今日才刚来一个小姐呢。”妈妈桑这一番调笑,让吴丰年觉得轻松不少,身体也开始暖和起来。她老练地自柜台上抄起三盘装在红色塑料小浅碟的瓜子,领着吴丰年往内间小格里走去。妈妈桑将门帘拉上,一转身便扬起她的职业声调喳呼起来:“文文哪,有客泡茶哦!”
当文文睁大了眼睛,仔细地听着吴丰年的童年时光,和他对古城的情感,一面又极柔顺地为他斟酒、剥瓜子壳时,吴丰年觉得身旁的她真是可爱极了。还有,墙顶上方的粉红色灯管也美极了,雾茫茫的光线在小房间里散发出一股幽暗的喜气,令人不知不觉地心情完全放松下来。才一会儿工夫,吴丰年便沉浸在令人陶醉的遐想里,忘了感伤,也忘了吕素兰。
吴丰年觉得快活极了,于是更大方地叫酒、点菜,几番小费打赏下来,文文益发顾盼多情了。经过几次转台,使得吴丰年对文文愈加思慕、渴望起来,他们像一对角落里的小情侣那样贴着彼此的耳朵说话,连文文起身去冲茶水之前,吴丰年都还不舍地讨着多拉一会儿小手。一直到半夜茶室打烊时,吴丰年才依依不舍地搂着文文走出那个粉红色的香巢。结帐时花去皮夹里过半的钞票,吴丰年一点也不心痛,他一手环在文文的水蛇腰上,往下一站走去,出门口遇见妈妈桑对他心照不宣地笑着,吴丰年觉得舒爽极了。
文文领着吴丰年,很娴熟地在转角的小巷口楼上开了一间房间。这一路上,醉眼朦胧的吴丰年贪婪地看着文文窄裙下一双丰腴匀致的大腿,黑色的胸衣在白色薄衫底下迂回盘踞;他紧紧的搂着文文,觉得心驰神荡,与路人擦肩而过时,心底更不禁涌出一阵骄傲。
吴丰年着实感到美好的假期已经展开了,文文甚至和他约好了明天一起去古城游览、照相。他们觉得彼此都挺可笑的,在舟山待了那么长的时间,却一直都不曾踏进古城内。
接下来的夜晚,吴丰年享受着充裕的时光,他不疾不徐,慢条斯理地掏光了他的欢乐和他的皮夹。
洗完澡,文文取出皮包里的手机,在上面按了几下,便朝着浴室里的吴丰年说有人找她,改天再联系;她告诉吴丰年床头柜上有她的电话,说完,踩上高跟鞋,砰的一声,径自关门下楼去了。吴丰年站在莲蓬头下面,如同一只落汤鸡,还没反应过来,文文便消失无踪了。他用一条大浴巾围在腰上,走到床头,拿起文文留下的名片,上面写的是茶室的电话号码。
吴丰年擦干身体,坐在床沿,点起一支香烟。旅社的老板娘前来敲门,见他尚未穿上衣服,于是问他是否要过夜;吴丰年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摇摇头,从地上捡起他的白色衬衫,默默地穿起来。
沿着先前的路线,吴丰年吃力地往上坡路走去。天还未亮,一路上偶有出租车停下问他要不要坐车,他一律摇摇头,不发一语。一切依然没有改变,卖鱼货的少女,叉路口的闪黄灯,河堤边正在甩杆钓鱼的人,军营门口站岗的士兵,触目所及的一切,依然明明白白的与他毫无关系。
初秋的凌晨,微凉的海风吹来,吴丰年并不觉得冷。他坐在古城入口处的石阶上等待天亮,烧完一支香烟,再点一支,原本忘却的事,现在全都想起了。
终于,太阳从市区的那端升起,光线由暗转明,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古城上飘扬的五星红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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