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月浑子 发表于 2010-4-10 15:12:32

幸福和死亡,它们都是奢侈的

猫都爱睡在暖和的地方,比如灶膛里,但我不一样。而且我的皮毛上从不会像普通的猫那样沾满了草屑和泥土。每天,我的主人,一个女人为我准备饭食,把鱼烘干碾成细末拌粥给我吃,我不喜欢接受她给我的东西,它看起来烂糊糊,就像我们猫类的排泄物,而我们猫类还知道掩盖起它,人却把这种东西喂给我吃,所以几天来,我的举动可能会使我的主人感到忧伤。我绝食了,而且还竖起尾巴示威,故意闹别扭。到底我在想些什么,恐怕永远也不会为人们所知。

在我房间外面的空地里,常常有很多鸟存在,它们是使我谗涎的美味------虽然我一次也没有尝过它们的肉,但我的脑子里一直有这样坚定的想法。

一群麻雀在光秃的树枝和电线上跳来跳去,并不停地说话,它们不知道还有一双猫的耳朵在听着它们的谈话------因为它们看到那只时常试图抓住它们的灰猫正躺在暖和的阳台上睡觉;或者它们认为猫是听不懂鸟类的语言的。但它们要知道,这只猫是不同于别的猫的,我当然是一只会思考和阅读的猫,整天介幻想和模拟着自己是那些著名作品中的主角。人以为猫只知道盘起来睡觉打呼噜、有鱼吃就不捉老鼠和在春夜里叫性,但他们不知道猫其实是某种先哲一类的存在,你怎么知道我们叫性的声音和你们的小夜曲儿代表的含义和达到的目的不是相似的呢?而且,人只知道猫在叫,以及叫了之后会发生些什么,却不知道猫为什么叫和叫唤的内容。

我则不同,我不光能听得懂人类的语言还能阅读人类的文字,但人,你能看得懂我的爪印印在泥地里和沙灰里有什么不同吗?

房顶上蹲着一只乌鸦,一只云雀又从天空飞下来,落在高大的苦楝树上,又落到地上跑来跑去,让我有跳下阳台抓住它的冲动,但我还想听他说些什么。

他喃喃地说:“……这个时令该把哪种芬芳,赋予这果树,林莽,和草丛,这白枳花,和田野的玫瑰,这绿叶堆中易谢的紫罗兰,还有五月中旬的娇宠,这缀满了露酒的麝香蔷薇,流过草坪,越过幽静的溪水,溜上山坡;而此时,它正深深埋在附近的溪谷中:噫,这是个幻觉,还是梦寐?那歌声去了:我是睡?是醒?”

“那是什么鸟?”我听到一只麻雀在问,听声音我判断出那是一只灰不溜丢的母麻雀。

“是云雀,他总为自由而歌唱。”乌鸦懒洋洋地说:“他总以为自己是个热爱自然的诗人,可是天知道,他吃树籽儿的时候一点也不比别的哪只鸟儿慢。”

自由……哦,这只云雀所念的诗与我设定的剧本不一样……我懒懒地眯着眼,我讨厌嚼烂的面包,讨厌主人家那个灰眼睛的少年,他面色苍白,又瘦,眼神可怕,这眼神在我窥视到了他和一个女同学在小旅馆里做的事后更厉害了。那天,我闻到了血的味道。在他母亲就是每天服侍我的那个女人面前对我态度冷漠,但凡是在他母亲目光触不到的时候,就开始折磨我了,会喂我吃搀了老鼠药的鱼……当然我不是笨蛋,坚决不吃。或者绑住我两只后腿让我笨拙地走路给他表演滑稽戏,可是我不是马戏团里供人取笑作乐的猴子,我是一只猫,并且是一只已经知道了“自由”的猫。

我决定出走,按我所阅读并幻想过的剧本。

我走了很远,最后到了一个对我来说很大的林子,事实上人们叫这片林子和周围一片土地作公园。

这里不愁吃的,傻乎乎的小柴鸟,吱吱叫的老鼠和幼兔……我不用再吃烂烂的鱼粉粥,每天吃新鲜的肉。从此,我就把这片土地作为自己的家了。有时候遇到人,我就很快逃走,或者飞快地爬上树,竖起我那长长的尾巴,并且以一种轻蔑的神气看着对我怀着不同目的接近的人类。

我不再温顺地生活,又懒又脏地等待施舍,现在我是自由而独立的野猫,生活得很滋润。

就这么过了很长时间,光景却越来越差,好日子像是到头了,我从一只年轻的猫,变成了一只渐老的猫,眼睛昏花,动作也失去敏捷,长时间处在饥饿状态。

这一年,按人类的时间计算,我已经离开人类独自生活5年了,春天和夏天很快过去,寒冷和黑暗接踵而来,秋雨绵绵,枯叶凋零。我的森林变得荒凉起来。鸟飞走,鸟生活在永恒的夏天。可是,我没有长翅膀……一群非常失意的山雀惊慌失措地吱吱叫唤着;啄木鸟啄着树皮,发出低沉的响声,在湿漉漉的林中,一边寻找隐蔽的昆虫,一边重重地抖动翅膀。存活下来的幼兔已经长大了,它们吃青草为生也养得比我肥壮,并且奔跑迅速。 我开始在一些铁皮桶里找食,那些食物的味道甚至比记忆中拌鱼骨灰的烂粥更难下咽。

冬天完全降临,大地冻结起来,下起了大雪,在雪中行走非常艰难,而且还会讨厌地留下足迹。我的森林变得更加荒凉。雀群也已消失,可能是躲到人类的屋檐下去了。啄木鸟敷衍地地啄着树干。我蹲在树下瞪着他,指望他会失足摔下来。饥饿和寒冷恬不知耻地一起袭击了我。我几乎冻僵了,暖气片旁肮脏的旧棉袄和香气扑鼻的热乎乎的小鱼干拌粥时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爪子冻得发疼,到了隆冬季节,待在林中会有生命危险,特别是对我这样一只年华老去的猫。

唯有人,能在森林里自由自在地活动。

我沮丧地想着这的确是我想象的剧本的一部分,现在应该有个人把我带回去了,然后我就应该顺天意顺人意地活下去了,再不要想什么剧本的事。

一位看上去很温暖的女人站在那里,双手互相抚摩着,似乎在等待些什么。她看到了我,弯下身来,把手放在我面前说:“你好,我愿意要你,你愿意跟我回家吗?”

她的手上放了一片曲奇饼,我舔了舔嘴,并没有信任她,试图用声音发出警告,但连那点力气也失去了。她说:“你太虚弱了。”于是把我抱起来,放在她温暖的胸怀里带我回家,给我热牛奶。
她好像很喜欢做点心,她做的鱼肉煎饼好吃得想让我翻跟头---虽然我还是更喜欢直接吃活鱼。

她先将一只鱼敲晕,收拾好后砍下它胶质丰富的头和尾巴,放进一只砂锅里;再搁进拍松的姜块和连葱白葱须一起洗净的整根青葱;让它一直煮着。

剩下的鱼肉则放进一只沸水锅里,煮一会儿,捞出来剔刺留肉;这时候,面包已经在牛奶里泡得像个溺水的死人那么白白胖胖了,她将那面包的尸体捞出来挤干;然后是一种古怪味道的青绿蔬菜,她叫它香菜,我记得以前主人的园子里也载种着这种味道让我头昏的植物,但他们叫它芫荽……就是这种气味令人不快的调味植物,她把它切碎。

她将这些东西一古脑儿混在一只透明的碗里,然后磕进三只或者五只鸡蛋---那得看其它东西的分量,这是讲比例的;然后放盐、肉桂粉和呛呛的胡椒粉。然后放进一只怪叫的绞肉机里搅成泥。
一边在煎锅内放入美味的黄油,烧化。一边把那黏稠的稀泥做成扁圆形放进黄油里煎,其实用菜籽油和猪油也可以,而且更符合国情。炸到它们两面都变成金黄色,通常会有一两处淡褐色的点缀,那是煎得过火的地方。

她把它们放在一只大盘子里,然后又撒上一些胡椒粉——难道她以为我对那东西很有意思吗?或者只是看我打喷嚏的样子感觉可笑?不管她的鱼肉饼做得多么好吃,可她还是让我想起那个眼神阴郁的灰眼少年。她一定也是把我当作某种取乐的工具了。就像现在,她从那砂锅里盛了一碗雪白得像牛奶一样的汤,只放了一点盐开始喝起来---如果那胡椒粉是什么好东西,为什么她自己不用?

但我不希望冻死,我得想法生存下去。过了这个冬天我也许就有法子可以摆脱这玩物的生活了。就这样过了好些时间,那些高热量的点心终于让我很快补充好营养,只是我变得懒惰,不再想到处走动,如果有出门的情况那也是她硬把我带出去。

她最经常做的是漫无目标地四处游走,她在寻找一种花。为的是献在一座坟上,那墓碑上没有照片,我从她的表情猜那是她的情人的墓。

她还年轻,老穿着一身黑衣,浪迹四处寻觅他昔日钟爱的花朵,为了给他的墓碑配上黄花,在这晨曦。但她总是两手空空,在这该是野花遍地的地点和日期。

我心里想着,这一段话分成好几行就像那只云雀所吟诵歌唱的那些一样,是诗。嘿嘿,一只猫也能成为一位诗人的。

我试着学着云雀那样用自己的语言读出这首我自己创造的诗。

她还年轻

老穿着一身黑衣

浪迹四处

寻觅

他昔日钟爱的花朵

为了给他的墓碑配上花儿,在这晨曦

但她总是两手空空

在这该是野花遍地的地点和日期

可是我只是发出一些沙哑的喵呜声,我想那绝不是什么悦耳的乐音,但愿她没把这当成噪音。可是她听到后就回过头来抱住了我开始大哭。

是我搞砸了这一切。我沮丧地想,于是听任她将泪水一个劲儿地擦在我的背上。
哭完以后,她把一棵粗糙而难看的树枝插在那里,她挖了一个洞,然后把那树枝插在那里,浇了一点水。


她忽然厌恶起一切来,不再做鱼肉煎饼,在超市买了猫粮,每天适量地倒到我的倒梯形食钵里,事实上,这些猫粮比起鱼肉煎饼来更让我喜欢,而且她也渐渐少出门了,我也不必跟着出去,她有时候会自己弹钢琴,或者就到不远处的咖啡馆里一坐半天,永远只坐同一张桌子。

咖啡馆里很安静,只有几位在看杂志的客人,空着好几张桌子。她还是坐在角落,面对着墙上挂着的一面大镜子。她要了咖啡,发呆了一会儿才把包着三块糖的纸包打开,将糖一块一块丢进已经凉了的咖啡中,用小勺搅动,把杯子端到唇边。

我是从镜子里看到那个男人走过来的。一个脸色苍白的高个子男人,就在近旁。他穿一套做工精细的西装,显得十分高雅。他面目清秀,身材瘦削。是人类中非常漂亮的美男子。
那么多桌子都空着,他单单坐在这张桌旁,目的不只是为了喝咖啡吧。他想博得她的好感吗?
我弓起身来,对他发出攻击前的警告:离我远点!

五年了,人类的生命和青春都比猫长,我已经从一只壮年猫变成一只老猫,那个眼神可怕的灰眼睛少年却长成了一个眼神可怕灰眼睛的成年男人。

他的眼神看到我时,变得有点古怪,不过又很快恢复常态。

她一定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男人产生攻击欲望,可能我会让她觉得丢脸,她说声抱歉,结了账,抱着我匆匆离开。


他来了,我闻到了他的味道。

他和她似乎相谈甚欢,我从没见过他或她说过这么多话,他甚至把他偷窃的事情都告诉了她,可他却没有说起他虐待我的事,是心虚?还是他压根就记不得还有一只如此憎恨他的猫?

她提到她的母亲,可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的母亲。

只有几次我看见一个少年走进房间,她给他的笑和给那个灰眼睛男人的笑不一样。

对这个少年我没有好感,因为他常常爱拿一根剥了皮的树条抽打着身边的东西玩,特别是植物们,所幸他并没有对我做什么,当然这也是因为我时刻注意离他远远的原故。

她今天又去修剪草坪了,没带我去,但我偷偷跟过去了,在她修剪草坪的时候,我就躲在那不远处的花坛里,那花坛里种着的是以一种人们叫做玫瑰的植物居多,它应该是很香的,但那香味却让我想到在森林混迹的那一段时光,有土地消化腐烂尸体的味道。

她带着那少年进入别墅,这次我没有跟进去,因为我不喜欢那别墅,在有一次我跟进那别墅里时,好像嗅到了那个灰眼睛男人的味道。
回来后她就一直默默坐着,深思熟虑的样子。

楼里最近时常出没一只年轻的女猫,姿色不错,我想我可以拥有她。我就一直在楼道里等着,却没料到等到的是那个灰眼睛的男人,我可以在黑暗里看到他紧张沉郁的神色,正当我想吓唬吓唬他时,他已经飞起一脚把我踹开了。我想是我的眼睛出卖了自己。它把我心中那些阴暗的念头全表现出来了。

我闻到了血的味道,我没有受伤,是人血的味道,我把他抓伤了吗?

他进了门,我也跟着进了门,他厌恶地看了我一眼,在她面前我不怕他,他不敢对我怎么样。

我就蹲在门边。听他们说话,她说猴面包树和玫瑰之类的话,我听不懂,但那个灰眼睛的男人最后说让她充当他的猴面包树,然后就按住她,开始咬她。

她就躺在那张藤编躺椅上,安静地让他咬,然后转过身去趴着,他又将她身上唯一的睡裙脱去,然后站起身,他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在做什么,也许在脱衣服,这种事情我并不是第一次见识,在公园流浪的那段日子,那小树林里常有人类男女做这种事情。

我听到拉链拉开的声音,但他的衣服并没有落下来,他还穿着他的裤子,但却像我在小树林里见过的男人那样,将她压在身下,完全覆盖住了她的裸体。

这场景很是奇异,我从未见过,他穿着完整,她赤身裸体,对比鲜明。

藤椅不堪重负地发出一声声呻吟,极规律地吱呀吱呀着前后摇动起来。

原来让她充当猴面包树便是要干她。

我津津有味地一边看一边想我也该去找我的猴面包树了。

在这之前我想吓一吓那个让我厌恶和恐惧的男人,于是我打藤椅前开着的窗户跳了出去,敏捷地落在下一层住房的凉篷上,咚的一声。

我听说做爱中的男人如果受到惊讶,那玩艺儿将会失去那让自己和女人快活的能力。


她做了素食比萨饼,他要吃肉饼。离开后她一边阅读一边一个人把素食比萨饼吃完,完全没有顾及到我的感受……虽然猫粮的口味很多,但我有点怀念胡椒粉的味道了。

她把剩下的一只肉饼喂给我吃,那味道真是无与伦比。

他走之后又突然回来,我原本想躲在门外吓他一跳,但突然被一只有力的少年的手逮住了,哦,这少年是那个爱玩树枝的少年。

少年把门又虚掩上,抱着我进了房间,喂辣椒给我吃。

我拼命挣扎,可这少年却抓住我,把辣椒涂在了我屁股上,我辣得吃痛,只能去舔。

少年拍手大笑。

少年的眼睛不是灰色,少年的眼睛黑白分明……像几年前那个小旅馆里女孩的眼睛,少年和女孩身上有同一种遗传密码。

舒季,你现在应该在学校。

我不爱学。

好吧,如果你这么坚持的话。她淡淡地说,那么,这个月的生活费你得自己解决三分之一。

别,我还要开派对呐,没钱怎么租场地?

你不用租,那栋别墅是你的。

可为什么我们住在那里?却住这个倒霉的13街。少年说,不过,我也不喜欢那栋别墅,那玫瑰花的味道很怪,我不喜欢,不如我们把那卖了,再买一栋带游泳池的。


她每年春天带我去一个地方看樱花,那地方我去过,在那里,灰眼睛的那个男人,我曾经的主人,和他的小女朋友在里面第一次偷尝禁果。

至今,我还闻得到那小女朋友身上的味道,只是奇怪的是,这味道从她身上传过来。


那个男人在十年后出现,她带着他,他的眼睛还是灰的,但已呆滞,他瞧着那些樱花,面无表情。

你知道,为了给你预备一个你喜欢的地方,我费了多大的劲儿呢?瞧,我等了这么多年,只为了让那棵樱花长成我们遇见时的样子。

你幸福吗?

他不作声,眼睛看着落在他肩膀上的一瓣樱花。

她希望得到他的吻,但他不。

她的动作干净利落,我又闻到了血的味道。


那情人的墓,依然没有照片,只有一枝樱花,长久盛开在冷硬的大理石的表面,她亲自将最后一朵落在他身上的樱花的样子描摹下来,用一张素描纸。

她的膝盖和额头都抵着大理石,在那最后一个花瓣完成的时候,她还是那样抵靠着一动不动。

我等得不耐烦,想着快点回去吃完饭好错开那少年……不,现在已经是青年,他已经长大了,身上有墓中他的味道,因为他开他曾开过的车,用他曾用过的香水……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过了许久,她站起身来,按揉着膝盖。

她拿过一边用素白色的皱纸包着的一束玫瑰放在碑前------这玫瑰是早晨剪下来的,我们新家的门前长满了这样的丝绒玫瑰。

她轻轻抱起我,喃喃地说,你知道,幸福和死亡,它们都是奢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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