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zyuan 发表于 2010-4-8 20:29:56

也说“床前明月光”

也说“床前明月光”
前天收到《文史知识》2010年第4期,其中有冉休丹先生的《李白〈静夜思〉别解》一文,该文针对马未都先生所提出的“床”为“胡床”的说法,认为“床”还是以解释成“井床”为好。关于此诗中“床”字的释义,历来众说纷纭,我们这里就不再添乱了。只是就冉先生的几个具体观点,谈一下自己的不同看法。

首先,是关于李白这首诗的文字问题。

冉文认为,该诗的原文应该是“床前看月光”和“举头望山月”。理由有三:

一、宋本《李太白文集》都作“看”和“山”,大约在明末李攀龙《唐诗选》、清初王士祯《唐人万首绝句选》,才将其改为“床前明月光”和“举头望明月”。

二、“明月”必然泛“光”,《全唐诗》罕见“明月光”连用之例,以其语意重叠也。

三、五言四句中令“明月”意象两见,岂不显出语言贫乏、手段笨拙?诗仙李白必不为也。

其中第一点是从文献学角度来讲的,二、三点则涉及文学鉴赏,我们就先看二、三点。

说“明月”必然泛“光”,因此就无需“明”字,未免牵强。是月就必然泛光,那是不是连“光”字也可以不要了呢?古人有个笑话,说有人改杜牧的诗,“清明时节雨纷纷”,既然是“清明”,当然就是“时节”了,只需“清明雨纷纷”够了。另一人说,既然是“清明时节”,那当然是“雨纷纷”了,只需“雨纷纷”就够了。再一人说,既然是“雨”,那当然是“纷纷”,只需“雨”一个字就够了。简洁是真够简洁的,但问题是,“诗”到哪里去了?

第三点更是不能成立,两“明月”重出,正是典型的复辞手法的使用。虽然在短章中,一般要避免文字的重复。但好些作品,也正是借助于这种方法,造成一种回环往复、音声迂徐的美感效应。陈骙《文则》中提到的“交错体”,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中所说的“复辞”,都是指此现象而言。这种例子在李白诗中并不少见,比如《横江词》其一:“人道横江好,侬道横江恶。”《登金陵凤凰台》:“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鹦鹉洲》:“鹦鹉来过吴江水,江上洲传鹦鹉名。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而且,即令如冉先生所言,“明月”重复出现显得语言贫乏,可是,改掉“明”字,“月”还是重复啊。另外,“头”字也出现两次,是不是也要改掉呢?再说,改成“看月光”,这“看”和第三句的“望”不是又重复了吗?

再说第一点。

第一点是冉文中唯一的有力证据。但我的观点是,即使李白当初是写成“床前看月光”,我还是喜欢“床前明月光”,后人这个字改得好,我是择其“美”者而从之。或者说,真与美不可得兼时,我宁愿舍真而取美。

为什么“明”比“看”好呢?

首先,读起来好听,而“床前看月光”读起来就觉得很拗口。我们来看一下“床前明月光”这五个字的声音:

床,崇母三等全浊;前,从母四等全浊;明,明母三等次浊;月,疑[ŋ]母三等次浊;光,见母一等全清。

也就是说,“床前明月”四字发音皆低而浊,至最后一字“光”方转为高而清。

另,“床”和“前”都是齿音字,分别是舌面前和舌尖前的塞擦音,发音时气流从齿间缝隙中挤出,在听觉上有一种生涩的感觉。“明”和“月”都是鼻音,因为鼻腔的共鸣,在听觉上就造成回旋而模糊的感受。“光”则是牙音,舌面后的塞音。塞音发音时,软腭上升堵住鼻腔通道,口腔中构成阻碍的两个部分完全闭合,使肺部出来的气流受阻,然后气流冲破阻碍,爆发成音。因此,塞音又称爆发音。也就是说,塞音的发音在听觉感受上比塞擦音、鼻音要来得干脆。

所以,“床前明月”四个字正是以这种低、浊、生涩、回旋的特点,来造成语音上迂徐回环、带有感伤情调的听觉感受,从而引领我们沉浸于那种悠远的思乡情绪之中。这正是典型的声情合一。但如果换用“看”字呢?

看,溪母一等次清,舌面后的塞音,发音高、清而干脆。显然,如果改成“看”字,那首句的语音之美就完全被破坏掉了。

诗歌是音乐性的文学,因此,赏鉴诗歌时决不能忽视其语音之美。但,冉先生显然是没注意到这个方面。

其次再说“义”的方面。

我们认为,改为“看”,在语意方面也是不可取的。

因为“看”这类视觉动词往往意味着视觉对象的存在的明确性,如杜甫《月夜》:“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李白《玉阶怨》:“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看的时候,已经很明确地知道这就是月亮。其次,这类视觉动词也往往带有一种有意识地寻求的意味。比如说,陶渊明的“悠然见南山”,有的版本作“悠然望南山”。我们通常认为“见”(读作“现”)比“望”好。为什么呢?晁补之《鸡肋集》卷三十三引苏东坡的话说:“‘采菊东篱下,悠然望南山’,则既采菊又望山,意尽于此,无余蕴矣,非渊明意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则本自采菊,无意望山,适举首而见之,故悠然忘情,趣闲而累远,此未可于文字精粗间求之。”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再次,“看”这个视觉动词比起“见”来,又往往带有一定的时间延续性;也就是说,“看”大致相当于“看着”,“见”则大致相当于“看见”。

所以,如果说是“看月光”的话,那就是已经知道这就是月光,而且是有意识地、长久地看着。这不就和下面一句“疑是地上霜”矛盾了吗?都已经知道了,还有什么好“疑”的?写成“明月光”,就通顺了,李白醒来,只见满地洁白,一下没反应过来,还以为是地上落霜了。

可见,无论是从“音”还是“义”的角度来看,“明”都要比“看”好。

再来说第二个方面的问题。

冉文认为马未都把“胡床”理解成“马扎”是错误的,因此“胡床”说不能成立,并由此倾向于“井床”说,认为“李白夜不能寐,徘徊于‘井床’边,见‘明月’而思归。诗境明,情趣亦明,勿容置疑。”

我的看法是,马未都把“胡床”理解成“马扎”确实是有问题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就不能把这首诗中的“床”理解为“胡床”。其次,说“井床”说“勿容置疑”,口气也未免太大。其实,不管是“胡床”说、“井床”说还是“睡床”说,都有各自的依据,读者只需依自己的理解,各取其“床”即可,没必要罢黜百“床”,独尊一“床”嘛。

先看“胡床”说。(胡床是一种可以折叠的轻便坐具,也叫交椅、交床。)

首先,“床”字单用是可以用来指“胡床”的,如李白《猛虎行》中的“绕床三匝呼一掷”、杜甫《少年行》“临阶下马踏人床”、岑参《水亭送刘颙使还归节度得低字》“解带怜高柳,移床爱小溪”,都是指胡床。

其次,胡床和月联系在一起的诗句也不少见。如李白《陪宋中丞武昌夜饮怀古》:“庾公爱秋月,乘兴坐胡床。龙笛饮寒水,天河落晓霜。”不是和《静夜思》一样,“床”、“月”“霜”三个意象同时出现了吗?

因此,冉文并没有给出关于“胡床”说不能成立的有力证据,怎么能说“井床”说“勿容置疑”呢?
再来说我个人所倾向的“睡床”说。

冉文中引用了马未都先生反对“睡床”说的理由,“我们躺在床上是没办法‘举头’和‘低头’的”,“而且唐代的窗户非常小,月亮的光几乎不可能进入室内。”冉文对这些话表示赞同,说这些话“应该是合乎逻辑的推论”。

马先生的具体论述我没看到,不敢妄言。但就冉文所引用的话来看,我实在是看不出有什么“合乎逻辑”的地方。

躺在床上怎么就不能举头和低头呢?我支起身来抬头看着窗外的月亮,低下头来思念我的家乡,这不是很通顺吗?

至于马先生说的第二点,我对唐代建筑一窍不通,也不敢妄加评论。只是依常理来推想,不管什么时代的建筑,总要注意一个采光的问题吧。如果说唐代的窗户非常小,导致了“月亮的光几乎不可能进入室内”,那我们依此推理,太阳光也几乎不可能进入室内吧?那我就不懂了,难道唐代人整天呆在地牢一般黑暗的房间里居然会毫无感觉?

其实说唐代时“月亮的光几乎不可能进入室内”根本是不成立的,我们只消看一下唐诗就知道了。杜甫在《梦李白》里不是说“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吗?“落月”,可见月光已经微茫了,可杜甫在床上一醒来不就看到了?而且还能“满屋梁”,怎么能说“几乎不可能进入室内”呢?而且我们也不用引别人的诗,看一下李白自己的诗就够了:

《夜坐吟》:“冰合开泉月入闺。”

《独漉篇》:“罗帏舒卷,似有人开。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独不见》:“风摧寒梭响,月入霜闺悲。”

《拟古》其二:“明月看欲堕,当窗是清光。”

而且岑参在《宿岐州北郭严给事别业》中说:“疏钟入卧内,片月到床头。”“床头”和“卧内”相对,显然指的就是“睡床”。再如王昌龄《初日》:“初日净金闺,光照床前暖。”可见,不管是月光还是日光,都是能照到床前来的。所以,马未都先生的反驳,实在是不能成立了。

我倾向于“睡床”说还有两个理由。第一个已如前所述,释为“睡床”,则第二句的“疑”字较有着落。其次是,李白这句诗有它的渊源,《古诗十九首》:“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曹丕《燕歌行》里也有“明月皎皎照我床”的句子。所以,无论是从上下文语境、还是从互文性语境上看,我个人还是认为“睡床”说比较合理。

另外,冉文中还认为马未都先生引用《演繁露》的一段话标点错误。马先生的标点是:“交床以木交午为足……足交午处复为圆穿,贯之以铁。”冉先生则认为:“‘穿’前当逗,‘穿贯之以铁’为句,这是硬伤。”也就是说,冉先生认为应标点为“足交午处复为圆,穿贯之以铁”。其实马先生的标点是对的,器物上圆孔可被称为“穿”,如《考工记》中说“甑”上有“七穿”,《宋书•刘秀之传》说柱子上有“穿”。更妙的是,同期《文史知识》上有篇李永忠先生的《书法中的“长尾笔”》,里面有句话就是:“不少汉碑在碑的上半部凿有圆孔,叫作‘穿’。”可见,马先生没标点错,倒是冉先生自己闹了个硬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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