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汉明帝遣使求法与建造白马寺的真实性
人民教育出版社历史室编著的全日制普通高级中学教科书(选修)《中国古代史》(全一册,人民教育出版社2007年),在第二章第七节讲述秦汉时期的哲学与宗教时,谈到佛教早期传入中国时的相关史实:西汉末年,佛教经中亚传入中国内地。东汉明帝派使臣到西域求佛法,请来两位高僧,还用 白马驮来佛经。明帝让两位高僧在洛阳传教,还为建造了白马寺。
佛教的东传,是有历史记载的第一次中西文化大规模的接触和交流,给中国的语言、文化、思想等都造成了巨大的影响。儒、道、释三家融合,构成了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主体。有关佛教最早传入中国的情况,是历来人们所关心的问题,因而也有不少传说,比如《列子》卷四有孔子评说“西方圣人”的话,似乎孔子已知道佛陀了,那么佛教在先秦即已传入中国。但《列子》本身是一部伪书,它的有关“西方圣人”的说法不足为据。又如隋代费长房《历代三宝记》卷一记载,秦始皇四年沙门释利防等十八个贤人带来了佛经,但被秦始皇查禁,是指秦始皇四年佛教传入。此说法出自道安和朱士行等人的经录。《朱士行录》是后人的伪作,因此秦始皇四年佛教传入的说法亦不可信。又据北齐魏收《魏书•释老志》,张骞作为使者去大夏,在身毒国即印度始闻有浮屠教义。《史记•大宛列传》、《汉书•张骞传》等也有关于身毒国的记载,但都没有谈及浮屠,因此《魏书》的记载,也是后世佛教徒的妄说。
在诸如以上种种有关佛教传入的传说中,汉明帝感梦求法并建造白马寺,是最为著名的。这个故事见于东晋袁宏《后汉记》卷十《孝明皇帝纪》、刘宋范晔《后汉书》卷八十八《西域传》、《牟子理惑论》、《四十二章经序》、《出三藏记集》、《高僧传》等史籍材料。其中《牟子理惑论》被认为是较早的著作,相传是后汉时期牟广的作品,此书的相关记载是:
昔孝明皇帝梦见神人,身有日光,飞在殿前,欣然悦之。明日,博问群臣:“此为何神?”有通人傅毅曰:“臣闻天竺有得道者,号曰佛,飞行虚空,身有日光,殆将其神也。”于是上寤,遣使者张骞(一作中郎蔡愔)、羽林郎中秦景、博士弟子王遵等十八人,于大月支写佛经四十二章,藏在兰台石室第十四间。时于洛阳城西雍门外起佛寺,于其壁画千乘万骑,绕塔三匝。又于南宫清凉台及开阳城门上作佛像。明帝时豫修造寿陵,曰“显节”,亦于其上作佛图像。时国丰民宁,远夷慕义,学者由此而滋。(《弘明集》卷一《牟子理惑》)
这段话即是汉明帝遣使求法与建造白马寺的出处,其他相关记载都是因袭于此,前引人教社所编高中教材对这段史实的相关表述,大概也是源于这些记载。然而根据前人学者的研究(见鎌田茂雄《简明中国佛教史》,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年),这则故事的真实性是大有疑问的:
一、感梦遣使这件事本身就非常奇怪。据《后汉书•光武十王列传》,楚王英信仰佛教是明确的,而明帝做太子时就和楚王英很接近了,因此明帝理应早已知道佛教的存在。说他因梦而始见佛,这是不能成立的。
二、使臣张骞是前汉武帝时代的人,在明帝以前大约相隔一百六七十年,而且张骞奉武帝之命到大月氏国去并不是为了求法。
三、引文中所列举的秦景和王遵等,在别的文献中未出现,历史上是否有这些人还是个疑问。
四、引文中那个替明帝解梦的“通人”傅毅,明帝时他还是个少年,不可能在朝廷做官。再者,当时和西域还未正式互遣使节。
至于白马寺的建造,上引《牟子理惑论》的记载提到“于洛阳城西雍门外起佛寺”,但并没有说此佛寺就是“白马寺”。较早记述“白马寺”的文献,是北魏郦道元《水经注》卷十六“谷水”条:“于是发使天竺,写致经像,始以榆檔盛经,白马负图,表之中夏,故以白马为寺名。”东魏杨衒之《洛阳伽兰记》卷四:“白马寺,汉明帝所立也,佛入中国之始。寺在西阳门外三里御道南。”《魏书•释老志》:“愔(蔡愔)之还也,以白马负经而至,汉因立白马寺于洛城雍门西。”这些记载便是“白马驮经东来,因而建立白马寺”传说的依据。这一传说流传甚广,以至今天洛阳白马寺门前左右还立有两匹宋代石雕白马,“其形态似刚翻山越岭、长途跋涉驮经而来的浑重姿态”(洛阳白马寺的网络介绍)。但正如前文所说,最早记述后汉明帝感梦求法说的《牟子理惑论》、《四十二章经序》等,以及其它正史资料,均不见“白马寺”这个名称,因而很明显,后汉明帝遣使求法而建白马寺的传说,也是后代佛教徒所杜撰的。
史籍所载明帝遣使求法与建造白马寺的史实,都与《牟子理惑论》一书有关。而《牟子理惑论》这部书本身的真伪,也是学者们争论的问题。学者大致可分为两派:一派主张此书是东晋刘宋间的伪作,如马伯乐、梁启超、松本文三郎等学者;一派主张此书的确是后汉时牟广的作品,如孙诒让、伯希和、周叔迦、余嘉锡等学者。(参见“现代佛教学术丛刊”第11册《四十二章经与牟子理惑论考辨》,(台北)大乘文化出版社1978年)
抛开此书的真伪不谈,关于此书所载明帝遣使求法与建造白马寺这一传说,是否存在一定的事实基础,学者们也持不同的意见。荷兰学者许理和在他的名著《佛教征服中国》(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年)中总结道:
马伯乐和汤用彤专门对这个传说的多种说法作了详细分析,致使两位学者得出了我们不得不将就这个虚假传说的结论;……他们最终的结论并不相同:汤用彤仍然正面假设此传说背后核心史实的可能性,相反,马伯乐则全部拒绝,因为他认为这是一个虚构的、充满年代错误的、带有传教性质的传说。
如前文所述,日本学者鎌田茂雄对这个传说与马伯乐一样,持全然否定的态度;而任继愈则在《中国佛教史》第一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中承袭了汤用彤的看法:“总之,从东汉《四十二章经序》开始,各种关于汉明帝永平求法的记载都采取追述的形式,没有一种是原始记录或原始记录的转述。越是到后来的记载,情节也越多越详尽,都是把作者所在时代的见闻或想象增添上去。但无论如何,我们仍能从这些繁杂的记载中清理出汉明帝遣使求法的基本情节;对这样一些基本情节,至今还是不应轻易予以否认的。”
从上面的介绍可以看出,汉明帝遣使求法以及建造白马寺,其传说本身大有疑问,而最初记载这一史实的《牟子理惑论》一书的真伪也颇多争议。至于这一传说是否存在一定的事实基础,学者们也有截然相反的意见。故而,本文开头引述的《中国古代史》那段文字,就值得推敲。作为人民教育出版社编著的历史教科书,对这类尚存有巨大争议的史实,表述上应该更加严谨一些,不能将传说当作真实的历史事件来叙述。建议可在“东汉明帝派使臣……”前补入“据传”二字,以使这段话更加准确和严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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