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地记(原创非首发)
尚未显于世,便做归隐计。世上愚騃,其谁我似?三年前南上天目山,住在太子庵里。据说这是梁太子萧统青年隐读的地方,就是在这里,他主持编辑了影响后世的《文选》。庵里有一方水井,青石作匝,传说是萧统因观书过度,眼睛失明,用这井水涤后,复见光明,因此这方水井,被叫做“洗眼池”。千古传说,难以考据。只是勿需这些传说,太子庵依然是个清幽的所在:红墙灰瓦,很古朴的一个院落。说是庵,与佛毫不相干,没有香烟,没有梵音,寂寂然,现在叫做“天目书院”。
叫做书院,其实却无书院之实。几架目下流行的各类现代版图书而外,闻不到一点书香。往来的客人,也没有儒人雅士,大部分是闲逛天目山的游客,把这里当做一景,匆匆一观,便即离去。长住的客人,只我一个。
而我,却是慕“书院”之名而来。也曾游历它山的书院,例如庐山五老峰下的白鹿洞书院,长住过近半月。而所谓天目书院,既名不符其实,总算有个庵的名目,于是就欣然安住,陶然于它的幽静、恬淡之中,早晨听竹篁簌簌,傍晚观秋霞流光,晚上赏风月无边。偶尔,在庵中院庭的小石桌上,饮几杯土酿的荞麦酒。其余的时间,读书写字,倒也不乏世外之乐。
却怎样长拥这世外之乐?有一天闲闲地与扫地的吴老翁谈起。老吴说:“你可以买地呀,盖个房子不就可以长住了吗?”我问哪里还有地卖,老吴说:这天目山景区是不行了,但离此大约十里,有个叫老庵的地方,村长是他表兄,可能想出办法。
不由得就心热。是多年宿愿,以为归隐林下,三间草屋,半亩田园,守着老妻,养着顽儿,教几个劣徒,有三五邻翁对奕,就算平生不负。但哪里去找那五分土亩?曾游遍了北京周遭的山山水水,只无奈,不是有山无水,便是有水无山;纵山水皆俱,景物不胜,草色不佳,与心中的梦想,相去远甚。难道这天目山下,居然会有飞来的机缘?
于是相烦吴老翁,带路去寻地。三天后的早晨,我们雇了一辆车成行。天目山不愧名山,沿途行去,景物亦自佳胜。凡一山一水,一房一舍,一畦一洼,尽有可观。而越近老庵,越显激动,似乎还未拥有,已自患失。
老庵是山路尽头的一个村子,半山中间,一条溪流,溪水淙淙,清可见底。人家的房屋,就建在溪水的两侧,曲曲折折,高高矮矮,也不规则。看村子,倒不象富裕的地方。车子停在一家有较大院落的地方,拴着的黄狗开始吠叫。屋门一开,一位细高个子的老男人缓步出来,这便是村长了。
吴老翁自然道明来意,村长自然表示高兴,我自然客气一番,于是拉手相敬,坐在村长家高大的堂屋中间一张长条凳上,喝新沏的土茶。村长话不多,是个深沉人。看样子六十来岁,问过才知已七十有二。愈信这天目山中,有养人的灵气。
是素来的幻想,说来毫不费力。在我心中,那一处归老的所在,总得门前两株树,屋后千竿竹。两株树下,石桌石杌,可与老妻煮茗闲话。淡淡的竹影中,虽不必如王阳明那样望竹格物,总也可以慰一慰聊发的古思。竹篱之内,就算院庭,四季不断的菜蔬,和那应季而生的嘉禾,就是帝王之乐,孰愈乎此?
当然这是心中的想法,与村长却不能如此交谈,否则,不把你当怪物才怪。大则半亩,小则五分,离村子远一点,不要因我等的唐突,扰了一贯安静的高邻。等等。村长是完全明白了,也不再听吴老翁一旁的添油加醋,起身带我去看他自认合我心意的地方。
是在村子的尽头,也是道路的尽头,走过一座小石桥,便踏上狭窄的山路。有早上的微雨滋润,身周的草木很清爽,路却泥泞。我们一路向上走着,渐渐就踏上了青石铺成的小路。石板俱是天然而成,盎有古意,先就中了我心思。而渐行渐响的溪水声,又引我无穷遐思。向侧旁望去,只见飞溅着雪白浪花的溪水,急速流淌,打在溪底的山石上,轰然有声,如同飞泄的瀑布。村长说,这里往上,就是西溪的源头,山下几十个村子,都靠这条溪吃水,所以保护得很好,没有一点污染。我则心旷神怡于这溪水的跳跃之声,以为世上最好的安眠曲,也无过于它大声的吵闹中所蕴育的超级静谧。有时我们生活在自己幻想的精神世界里。当我们把自己灵魂深处的最爱,给了雨、给了水时,雨声和水声,就提醒了我们,我们的幸福安静而踏实。
山坡上种着地瓜、南瓜和不知名的青菜,它们被大片大片的竹林分割着。有村民在伐竹,十多根一捆,密密扎牢。他们的手不紧不慢,有条不紊地做着简单地动作,脸上却有汗水。在穿过了一大片浓密的竹林之后,山路已蜿蜒了大约一公里,出现了一片开阔地。地虽开阔,却不平坦,是一片缓坡,大约十几亩地的样子。有三栋老屋,高大陈旧,略望一眼,是土坯垒成。村长问:看看这个地方,合不合你的要求?
我默不作声,走到其中的一家。屋子静悄悄的没有一人,门敞开着,四壁索然,只门前有几只鸡在从容觅食,似乎也不惊异于我们的到来。窗壁下堆着一排排的木柴,倒码放得很整齐。屋后就是山峦了。村长说,翻过这座山,就是邻省的安徽。要讲身后的安静,哪还有比这更理想的所在?向山下望去,远远地就是老庵村,若论独处的清静,哪儿还能找到类似的地方?此时的我,不但心动,简直是不相信会有这样的奇迹。我所梦想的一切,这里不但都有,而且远出所望。你回望那一条青石小路,你聆听那溪水奔腾之声,你体味那竹林的幽寂,你品一品那瓜菜生长的快乐和鸡鸭闲豫的步态,你想一想呼来邻翁的对酌,想一想当夜幕四合、了无一丝光亮而终于可以“睡在夜里”时的安然,你再想一想你可以拥有这一切并且终老到死,埋骨于斯,如何能够不激动于上天对你的眷顾?手心微微有汗,反倒不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了。
回到村长家里,村长那眇目的老伴,已摆好了酒菜。酒是从村中打来的土酒,入口浓烈,细品寡淡。菜是一盆干扁豆炖猪肉,一盘咸鱼蒸蛋,一味天目山竹笋。为着有我这样一个客人,不善饮酒的村长,特意请了村中一位豪量的村民陪我。其实吴老翁也颇善饮,大约村长是怕他这位老弟台酒后无行,有意不让他多饮,才另请乡邻。而既使如此,吴老翁似乎比我们所有人都逸兴遄飞,口讲指画,就象那在相亲的男女尊长之前,没来由激动的媒婆一样,仿佛那一块风水宝地,他就可以做主许了我。我内心虽喜悦,总还算保持着从容,在吴老翁饶舌的间隙,和那位善饮的乡邻频频劝酌之余,与村长对答着交易的关节。深沉的村长并不轻许,只说他可以筹划,也可代山上那三户村民做主,并说那些村民其实早想下山,只不过因为着家境的佶倨,无力搬下山而已。山民想搬下山,我却急切想上山,想象着这样的反差,也不禁感慨世人愿望的如此相背。
那一餐饭,我们就这样吃着、喝着、聊着。那时,我放在桌下的右脚,一动不敢动,因为主人家刚刚出生的一只小花猫,犬缩在我的脚面上睡着了,它似乎是以这样的方式,表达着对我的信任和依恋。当我们吃完饭告别时,我想轻轻抽出脚来,它一下醒了,又急急爬上我刚刚离开它的脚面,做欲酣睡状。我指给村长眇目的老婆看,那老太太笑一笑,冲着小花猫作势要打的样子,小花猫迅捷地跑掉了……
……地最终没有买成。在我第二年去老庵村的时候,村长告诉我不可能以买卖方式成交,我也告诉村长不可能接受变通办法。于是这一场寻地,便以此做结。地虽没有买成,那曾经历过的一幕幕,三年来却时时出现在我的白日和黑日梦里:山中的景象、深沉的村长、他眇目的善良的老婆、饶舌的吴老翁、善饮的乡邻,土菜、土酒,和那只刚刚出生的小花猫。于是我知道:有时,梦也会给我们安慰和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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