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ldsonger 发表于 2009-11-1 13:38:41

兜售欲望的关键词文学

请斑竹扣除发贴所得
老愚

三则新闻颇有意味。一是,中国官方扫黄打非组织查禁了1100余本色情淫秽小说;二是,被网友人肉搜索拉下马的房地产官员周久耕在狱中写作官场小说;三是,两名90后“贱女孩”在打赢“潜规则”官司后准备进军文学。

扫黄打非官员定期发布战报,更多的是提示自己的存在。黄与非早已经成为常态,打或扫,清理的只是低级制造商,智商高的早就学会了深入虎穴。色情淫秽是一种极易识别的东西,欲望则要隐蔽得多。小说的整体基调,转向或升级为欲望描述后,也就更容易过关,且讨得较高级别读者的欢心。

腐败官员狱中炮制官场小说和“贱女孩”写小说,似乎可以说明,文学在多大程度上成为一种时尚。内容为王的营销方式,促使一种新型文体横空出世:半新闻半虚构的“关键词写作”。一把手、二奶、三陪、按摩小姐、老板秘书、机关干部、领导干部、省委书记、市长、县长、驻京办主任、接待处主任、煤老板、操盘手,诸如此类名字的小说,占据了中国畅销书的半壁江山,且有汹涌泛滥之势。对权势阶层和带有暧昧色彩人群的窥视,是其主题。出版商迎合人们的某种心理需要,主题先行,大肆制作该类文字产品。至此,小说蜕变成一种欲望文体,变成弱者的愤怒想象与意淫物。不论是纯文学作家还是行业小说家,在他们的笔下,泄露的是如出一辙的欲望主题,文学之贫乏令人触目惊心。

因为民间社会的极度萎缩,全社会的核心都放在官场上。权力、财富与性三者之间的勾兑转换,生出巨大的想象空间,构成大众乐趣的重要来源。红墙内外、中南海秘闻,一直是经久不衰的阅读热点。官场的神秘感,对无权者而言,一直就是砸吧品味的源泉。或许可以说,不透明的中国官场哺育了世界上最庞大的权力粉丝,几个人甚或一批人、一群人占据了个人闲暇生活的重心位置,这些官人和那些诡异的明星,一明一暗构成人生的娱乐南北极。

对某个级别以上官员描写刻画的禁忌,造成一系列替代品。一身正气或自以为一身正气的主旋律作家,比如柯云路、陆天明、周梅森、张平等等,他们以补天的姿态完成了对省级权力的偷窥和调度,于此获得了政治情结的纾解。这个级别的权力场,决定了他们的正义主题:反腐。仅仅在政府收拾了一系列省委书记后,作家们才敢触碰副书记,把他们写成腐败分子。这样的处理,还得以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为前提,副书记是坏的,正书记一定是好的。即使是小说,也必须遵循现实原则。重庆打黑只打到副局长一级,此中消息意味深长。正的收拾副的,或者上级出面收拾局面。坏人活动的空隙在于,正职的缺位或者上级里的同谋后台,最终,正义的力量总会出山,收拾旧山河。此类编剧的逻辑多出于黑格尔三段论,腐朽的东西只是表象,是历史过程中必然被扬弃的垃圾,他们的存在是为了凸显伟大的战无不胜的历史主体精神。对自以为占据历史必然性地位的执政者而言,再多的腐败也不过平添了些塑造自我形象的材料。如此才可理解,他们为何有放任腐败描写的“雅量”。

精明的书商看中的正是这一块肥肉。他们及时聪明地把主人公下放到无足轻重但却更加神秘的职务上,比如驻京办主任、接待处处长等等。至于用来暗示性的丰饶的二奶三陪之类,实际上相当安全。他们早就学会了披着胜利者外衣展示腐败者内衣的技巧。对他们而言,只要有了胜利的结局,就获得了展示腐烂的赦免权。

大众为何愿意欣赏这样的作品呢?因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孔道,从中可以认识所不熟悉而又充满诱惑力的世界。每一部小说似乎都会带来某种新奇感,权力的重复诱惑过程,会给人美妙的快感。重复产生快感,这是最简单也最重要的技巧。

权力对性的支配,其实是支配读者阅读的隐秘驱动力。大部分关键词小说,皆可看作官场小说。他们表现的是脱离不了世俗性的“官性”而非人性,他们在虚构一种“标准官性”,看似各不相同的官场人生,其实只是同一个套路。因无力刻画人性或社会的真实面貌,退而以这种反腐揭黑的模式写作,表达自己的人文关怀,显示其出淤泥而不染的文人品格,但出于金钱刺激的所谓写作,无一例外排出的是一堆犬儒主义的粪便。关键词写作顺从欲望需求,同时又制造更多的欲望需求。但与文学无关。窥视每一个职位权柄可能拥有的别样人生,满足中国底层百姓可怜的窥视欲望,可称之为宫女闲坐说玄宗的解乏文学。标榜小说,毋宁称作纪实更为合适。杨显惠记述一批右派死亡史的《夹边沟纪事》,明明是调查,却被迫披上小说的伪装才可问世。这或许就是这个时代文学的真相。

写作者找不到时代的脉搏,无力穿透,只好在真问题边缘徘徊、调笑、狐疑、张望。两年前我就说过,文学老大《收获》杂志上一部煞有介事的长篇小说,甚至还不如新浪一条社会新闻能提供更多的信息与趣味。欲望的简化,社会心态的照相,网络图文比小说做得更到位。悲哀的是,新技术已经成功地瓦解了阅读,击溃了经典阅读的伟大传统。在一个精心打造的后喻文化时代,自我表述,自我阅读,自我认同,自我复制,越来越年轻的一代,挥刀割断了与传统之间的脐带联系,编织起自己的创世纪。浮夸、臆想、支离破碎式写作的文字奶牛,孜孜哺育着同龄人。这是后现代的奇观。

书写成为产业,书写者甚至成为消费者的奴仆。丧失了主体与自我的写手,以恒河沙数一般的码字,埋葬了文学。


职场小说、官场小说、青春小说,它们也许都被需要,可以被市场化,但一个社会主流小说是这样的内容,不得不说这是犬儒主义的产物。他们躲避现实,回避真问题或对真问题熟视无睹,一意钻进欲海里讨生活,传达机巧和苟且偷生的心得。在取消了道德束缚后,忠实信义诚恳敬业被小聪明式的机巧取代,见不得人的东西登堂入室,成为人生成功的圣经。这就是层出不穷的小说给我们揭示的社会现实。有成败之术,无正邪之分。这些小说虽然是“现实一种”的体现,但诡异的是,它们与现实一起,压迫着我们良善未泯的心。

脱离了道德与人性轨道约束的所谓小说,满足对权力、情欲的想象与狂欢,让无力者更加无力,让人们笼罩在颓丧奢靡的心绪里难以自拔。他们是人性腐蚀剂。

网上喧哗的点击分成,每日近万字的炮制,起初可能把作者变成臆想狂,然后就将他们变成工业机器上的一个个小螺丝钉,文学之独立、之美感抵不住轰隆前行的机器。工业化的文学生产,养肥了当代英雄——那些大腹便便贼眼滴流的网络创意家,留给社会的却是一滩又一滩垃圾。经由电视剧、小说和网游的全方位强塑,一种虚无而功利的病态人格充斥中国,这些为数日众的精神弃儿,贫乏而嚣张地生活着,未及开放便已萎谢。

有那么多的人走到文字的独木桥上,或许可以理解为生活的空间已经太小,无法在现实中释放的能量,通过最廉价的写作而得以宣泄。值得警惕的是,那些被资本组织起来的流水线式写作,他们臆造了的那个不曾存在的社会场景,在妨碍大众进行社会认知的同时,造成某种程度上的人生幻灭感和挫败感。

在日前结束的法兰克福书展上,中国作协副主席王蒙对外宣称,中国文学现在处于最好的时期。此语一出,一片哗然。王蒙所言绝对出自“老布尔什维克”的本能,也许他有自己的逻辑,比如现在组织部里新来的年轻人就可以自由上网、发帖子——大不了是匿名——从这个逻辑上,时代是有进步。但也许他们还以为中国文学就等于中国作协文学,不用考虑在主旋律生产的组织形式之外还存在什么文学。文学既得利益者或许还没有弄明白一个事实:那种“杂志发表—评奖—出书—加入作协—评论—进入文学史”的流程在此终结了。尽管还会有什么当代文学大系、茅盾文学奖之类的自我确认仪式,但通过出版与评论控制文学进程的企图失效了。真正的文学作品,那些以良知书写,传达对人类精神世界关照的作品,一定不在某某文学网鼓噪的文字流水线上,也不在交换发稿获取稿费的数种文学杂志里,他们在海底静静地生长着,被读者口口相传。他们注定是孤独者,与这个喧嚣奇特的体制文学时代无缘。当垃圾一般的文字窒息了心灵,真正的文学已经在远处闪现幽光。

体制内作家与体制外作家的对抗,已经有些年头了。人们越来越能看清楚两者的区别:前者乖巧猥琐,极少有发自心灵、想象力充沛的东西,更多是人性的赝品,花里胡哨或故作高深,难以消除那股怪味。被组织化了的思想,简单直接,以牢骚冒充思想,以过度思虑替代独立思考。抛开那些市场化的来路不明的畅销书作家,体制外作家的作品,直指人性荒谬的生存困境,在卑琐的生活之外,给予读者人性的关照,温暖那些独立前行的灵魂。

这或许是中国文学最卑贱的时代,道德沦丧还自以为行将不朽。


丧失了良心的体制内文学,正在权术和欲望的调教下死去。英国作家奥威尔用来自嘲的话,或许可以用在王蒙和中国文学身上:那些没有政治目的的书(出于公众精神),总是一些华而不实的段落、没有意义的句子、修饰性的词语和骗人的鬼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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