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贵的灵魂(转贴兼纪念林斤澜先生)
高贵的灵魂作者:刘庆邦《北京文学》 2009年第6期2009年4月11日下午四五点时,徐小斌给我打电话,说林老又住院了,在同仁医院,约我一块儿去看林老。我们约定的时间是,第二天下午两点半在同仁医院门口见面。过了一会儿,小斌又打来电话,说林老已经走了,刚走,布谷正在给林老穿衣服。
我们晚了一步,我们再也不能和林老说话了。
我马上打电话把不好的消息告诉刘恒,刘恒说,他和李青昨天刚去医院看过林老,林老当时还坐在病床上跟他说话。林老头脑清楚,还跟他说笑话,说他头发少了,作品多了。
然而我们晚了一步,我们再也听不到林老的声音了。我们早一天去看望林老就好了。
清明节前夕,我和妻子回老家为母亲扫墓。回头路经开封和朋友们聚会时,我看见了一种造型别致的陶制酒瓶,马上想到了林老。我说:这个酒瓶我要带回北京,送给林斤澜。林斤澜喜欢收藏酒瓶。妻子把易碎的酒瓶用软衣服包紧,完好地带回了北京。小斌约我去看林老,我打算一见林老就把酒瓶亮出来,让林老高兴高兴。林老爱酒,连带着对酒瓶也喜爱。林老不能喝酒了,还有什么比送给林老新奇的酒瓶更让林老高兴呢!
说来说去,我还是晚了一步。就算我这会儿把酒瓶给林老送去,林老再也看不见了。我早点干什么去了呢?真是的!
我不记得给林老送去多少个酒瓶了。2008年8月底,我从内蒙古回京,给林老捎回一个外面缝有羊皮的酒瓶,酒瓶里还装着满满一瓶马奶酒。8月30日下午,我去给林老送酒瓶时,约了章德宁和徐小斌一块儿去看林老。林老对带有游牧民族特色的酒瓶很欣赏,当时就把酒瓶摆放在专门展览酒瓶的多宝阁上。我们知道林老刚从医院出来,就问他是不是又住院了。他说没有,谁说我住院了!见林老不愿承认他住医院的事,我们就不再提这个话题。我问他还写东西吗?他说想写,写不成了。精力集中不起来了,刚集中一点,很快就散了。他说他现在只能看点书,看的是关于他家乡的书。不然的话,到死都不知道老家是怎么回事。我们请林老到附近的饭馆小坐。我们没敢要白酒,只让林老喝了点啤酒。喝了啤酒,林老一点儿都不兴奋,像是有些走神儿。小斌说:林老,您怎么不说话呀?林老笑了笑,说出的话让我们吃惊不小。林老说:我要向这个世界告别了!天飘着雨丝,我们三个送林老回去。他有些气喘,脚下不是很稳。看着林老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里,让人很不放心。
我认识林老有二十多年了,他是先看到我的小说,后看到我。1985年9月,我在《北京文学》发了一篇短篇小说《走窑汉》。林老看到后,认为不错,就推荐给汪曾祺看。汪老看了一遍,似乎没看出什么好来。林老对汪老说,你再看。汪老又看了一遍,说:是不错。随后,林老把我介绍给汪老,说:这就是刘庆邦。汪老看着我,好像一时想不起刘庆邦是谁。林老说:走窑汉。汪老说:你说走窑汉,我知道。汪老对我说:你就按走窑汉的路子走,我看挺好。
1986年3月26日上午,当上《北京文学》主编的林老,把我约到编辑部,具体指导我修改短篇小说《玉字》。他认为那篇小说写的过程太多,力量平摊了。有的过程带过去就完了,别站下来。到该站的地方再站。他给我举例,说比如去颐和园玩,只站两三个地方就把整个颐和园都看了,不能让人家每个地方都站。他跟我谈得最多的是小说的结尾部分,说那里不充分,分量不够,“动刀子动不起来”。还需要设计新的场面,设置较大的动作,增加生色的细节。他给我讲《红楼梦》里的尤三姐与贾珍、贾琏喝酒的那一场细节,哈,那是何等精彩!他说他曾和汪曾祺一起向沈从文请教写小说的事,沈从文一再说,贴着人物写。他要求我也要贴着人物写。林老差不多跟我谈了一上午,最后他明确地对我说:你要接二连三地给我们写稿子,我们接二连三地给你发,双方配合好,合作好。我听林老的话,果然接二连三地给《北京文学》写起小说来。这么多年来,我在《北京文学》发表了5部中篇小说和26篇短篇小说。
后来林老不当主编了,仍继续关注着我的创作。1997年1月,我在《北京文学》发了短篇小说《鞋》,林老逐段逐句写了点评,随后发在《北京文学》上。2001年7月,章德宁约我给《北京文学》写了两个短篇小说,后面配发的短评就是林老写的。短评的题目是《吹响自己的唢呐》。在那篇短评里,林老说“庆邦现在是珍稀动物”。还说我是“来自平民,出自平常,贵在平实,可谓三平有幸”。
在创作道路上,得到林老的器重和提携,是我的福分。能在创作上走到这一步,林老对我是有恩的。
在2007年5月15日,一个我的作品研讨会上,林老甚至说:我羡慕庆邦,他的读者那么多。我的读者不多,我的小说好多人说看不懂。林老这么说,我理解还是为了抬举我。我的小说哪敢与林老的小说相提并论呢!如果说我的小说读者稍多一些,只能说明我的小说通俗一些,浅显一些。而林老的小说属于高端产品,读得懂的人当然会少一些。别说粗浅如我辈,就连学问很大的汪曾祺在读林老的关于矮凳桥的小说时,也说:“我觉得不大看得明白,也没有读出好来。”“我下决心,推开别的事,集中精力读斤澜的小说。”“读到第四天,我好像有点明白了。而且也读出好来了。”汪老说过:“写小说,就是写语言。”汪老对小说语言已经够讲究了,可在我看来,与汪老相比,林老的语言更为讲究。或者说,林老的语言不止是讲究,简直是深究。在林老眼里,每一个汉字都是一口井,他朝井底深掘,要掘出水来。在林老眼里,每一个汉字都是一棵树,他浇树浇根,不仅要让树长出叶来,还要让树开出花来,结出果来。林老跟我讲过他和汪老的“一字之争”。汪老在一篇文章里写过“开会就是吃饭”。林老建议,应该改成“开会就是会餐”。他觉得有意味的是那个“会”字。汪老不愿意改,他对林老说:“要是改了,就是你的语言,不是我的语言了。”汪老对林老关于小说语言的评价是:“林斤澜把小说语言的作用提到很多人所未意识到的高度。”
更让人敬重的是林老的文学立场和创作态度。林老辞世当天,有记者采访我,让我谈谈对林老的看法。我说林老有着独立的人格,不屈的精神,高贵的灵魂。林老的作品庄严,炼美,而有力量。林老跟我们说过,作为一个作家,一生一定要有一个下限,这个下限就是独立思考。一没了下限,就没了自己。林老还说,在现实生活中你不要和现实对抗,绝对对抗不过,对抗的结果只能是失败。但在创作中,我们可以和现实保持一种紧张的关系,可以不认同现实。林老的这些观点,在他的作品中最能体现出来。把林老的小说读多了,我仿佛看到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朝已经很远的来路回望着,嘴里像是说着什么。他表情平静,声音也不大,一开始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我仔细听了听,原来他说的是不,不!我又仿佛看到一棵树,一棵松树或一棵柏树,风来了,雨来了,树就那么站着,以坚忍不拔的意志和持久的耐力,在默默扩大着自己的年轮。霜来了,冰来了,树仍没有挪地方,还在那里站着。树阅尽了人间风景,也把自己站成了独特的风景。
林老的幽默也让人难忘。林老还在西便门住时,有一次我和刘恒一块儿去看林老。林老家的墙上挂着一幅用麻编织的猫头鹰,上面落有一些灰。刘恒指着猫头鹰说:“这只猫头鹰……”刘恒的话还没说完,林老就说:“猫头鹰都长毛儿了。”那年我们一块儿去云南,赵大年老师花50块钱买了四只“康熙碗”。赵老师把碗摞在一起,用一块手绢兜上,拿到林老面前显摆。林老只是笑了笑,并未指出他买的碗是假货。过了一会儿,林老在去东巴的路上看见一摊新鲜的牛粪,用手一指,说快看,康熙年间的!没错儿,牛粪肯定在康熙年间就有了。联想到赵老师的一摞沉甸甸的“康熙碗”,我们都禁不住乐了。还有一次,我们和林老一块儿去越南游览。在河内的一个湖边休息时,几个越南小子凑过来,要给我们擦皮鞋。他们纠缠林老时,林老一言不发,只用眼睛盯着他们,把他们盯退了。而我没挡住纠缠,答应让其中一个小子擦鞋。说好的擦一双皮鞋两块钱,那小子把我的皮鞋拿到手后,改口要二十块钱。我说不擦了,那小子拿着我的皮鞋就跑。没办法,我只好掏出二十块钱,把皮鞋换回来。后来,林老在北京看见我,说哟嗬,庆邦的皮鞋够亮的。我知道林老是拿我让越南小子擦皮鞋的事跟我开玩笑,我说那是的,咱的皮鞋是外国人给擦的。
林老的女儿林布谷说:林老最后是笑着走的,临终前对她微笑了五六次。我想,林老的笑是有意识的,也是无意识的。这是由他的内在品格决定的,他已经修炼到了这种境界。在内在的品格里,最能给人带来快乐的莫过愉悦健全的精神和高贵的灵魂。这种美好的品格可以弥补因其他一些幸福的丧失所生的缺憾。林老笑到了最后。
2009年4月13日于北京和平里
责任编辑 师力斌
http://cqslib.vip.qikan.com/article.aspx?titleid=bjwx20090628 写悼念文字,在中国有两千年历史了吧,最能显示作家功力。最近这些年,我看到的书里,夏志清先生的悼念文章是最好的,感情真挚,兼有学术价值。
刘庆邦好歹也算是个有名作家,而纪念的人跟他也很熟悉,也是有个性的人,这本是篇让人期待的悼文。
偏偏不那么让人满意。
我觉得开篇和结尾都还可以接受,开篇故意压低了伤感和震惊的情绪,只是化作一种“碎碎念”的感觉,有些追悔和遗憾的感受。结尾部分写林的幽默感,虽然不太能够凸显个性,却好歹也是有活力:他就爱拿别人开玩笑呀。
中间写两个人交往及林先生的高贵,最为乏力,有硬拔的感觉,而且一点都不活泛。细节没有力度,人物也不够神采。
我总想,悼文,是站着的人献给躺着的人,审视高度上应该有自信,仅此。
北岛:结局或开始——献给遇罗克
我,站在这里
代替另一个被杀害的人
为了每当太阳升起
让沉重的影子象道路
穿过整个国土
悲哀的雾
覆盖着补丁般错落的屋顶
在房子与房子之间
烟囱喷吐着灰烬般的人群
温暖从明亮的树梢吹散
逗留在贫困的烟头上
一只只疲倦的手中
升起低沉的乌云
以太阳的名义
黑暗公开地掠夺
沉默依然是东方的故事
人民在古老的壁画上
默默地永生
默默地死去
呵,我的土地
你为什么不再歌唱
难道连黄河纤夫的绳索
也象崩断的琴弦
不再发出鸣响
难道时间这面晦暗的镜子
也永远背对着你
只留下星星和浮云
我寻找着你
在一次次梦中
一个个多雾的夜里或早晨
我寻找春天和苹果树
蜜蜂牵动的一缕缕微风
我寻找海岸的潮汐
浪峰上的阳光变成的鸥群
我寻找砌在墙里的传说
你和我被遗忘的姓名
如果鲜血会使你肥沃
明天的枝头上
成熟的果实
会留下我的颜色
必须承认
在死亡白色的寒光中
我,战栗了
谁愿意做陨石
或受难者冰冷的塑像
看着不熄的青春之火
在别人的手中传递
即使鸽子落到肩上
也感不到体温和呼吸
它们梳理一番羽毛
又匆匆飞去
我是人
我需要爱
我渴望在情人的眼睛里
度过每个宁静的黄昏
在摇篮的晃动中
等待着儿子第一声呼唤
在草地和落叶上
在每一道真挚的目光上
我写下生活的诗
这普普通通的愿望
如今成了做人的全部代价
一生中
我多次撒谎
却始终诚实地遵守着
一个儿时的诺言
因此,那与孩子的心
不能相容的世界
再也没有饶恕过我
我,站在这里
代替另一个被杀害的人
没有别的选择
在我倒下的地方
将会有另一个人站起
我的肩上是风
风上是闪烁的星群
也许有一天
太阳变成了萎缩的花环
垂放在
每一个不朽的战士
森林般生长的墓碑前
乌鸦,这夜的碎片 北岛这篇诗歌,算是同类中纪念遇罗克比较好的,我以为。但意象似乎过于繁复,让人不容易把握焦点及人物内心。实际上,他的《宣告》更能打动人:
《宣告》
北岛
也许最后的时刻到了
我没有留下遗嘱
只留下笔,给我的母亲
我并不是英雄
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
我只想做一个人。
宁静的地平线
分开了生者和死者的行列
我只能选择天空
决不跪在地上
以显出刽子手们的高大
好阻挡自由的风
从星星的弹孔里
将流出血红的黎明 特别是最后两句,意象叠用,表面上是星形的弹孔流出鲜血;而诗人将其放置到历史背景中,星星便和黎明(光明)有了关联。 感谢bulunuo的帖子,非常有见地!我紧跟着又在google上入搜了遇罗克的资料,又顺便看了看顾准的介绍。觉得我们这样七、八十年代生的人,对这两人应该要有起码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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