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人都是一颗星【初稿:原创首发】
自从考上大学,离家乡便越来越远了。但是只要条件允许,每年我都会回老家一次,每次回去,总要去看看乡下年迈的姥姥。不仅是我和父母地理上的距离越来越远了,就连本来也住在乡下,和姥姥的村子仅相距十里的父母,由于工作变动等等原因,也数次搬迁——先是搬到了县城,后来又随妹妹到了宣化。他们和姥姥家空间上的距离由十里扩大到了二十里,最后达到了一百四五十里。城乡间的交通虽稍有改善,但还是不足以抵消距离拉大后造成的不便。开始时,只需骑辆自行车,半个小时就过去了。那时,姥姥、姥爷的腿脚还好,我可以在那里舒心地吃姥姥做的可口的饭菜,再小住几天,在田间地头帮帮忙,看看庄稼和风景。后来就需要摩托车了,最多去吃个中饭,就要匆匆地往回赶了。再后来,就需要先坐火车,再倒汽车,还得和司机约好,回头的时候几点钟在路边等着,饭菜也要自己动手了,和二老在一起的时间就更少了。
最近几年,姥姥和姥爷更加衰老了。特别是姥姥,骨质疏松的病症越发严重,常常痛得整夜睡不着觉,止痛药越吃越多。她是个闲不住的人,最初还能拄上拐杖到地里干些农活,到后来就只能在院子的周围转转了,于是院里院外便种上了各种蔬菜,整个院子在夏天便成了一个绿岛。
姥姥的家是个有七间正房的大院子,有杏树、李子树、桑树。每到夏天,整个院子绿油油的一片,只能在绿色的缝隙中依稀地看到房子的屋顶。对于儿童来说,这个院落就是一个世界。我童年基本上是在姥姥家度过的,对自己家则没多少记忆。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就有了这些房子、这个院落。如果将记忆和现实做个对比,那么从前的院落还要比现代的大很多倍。
那时,姥姥、姥爷和舅舅们都住在正中间的那间房里,房子有很多漂亮的窗户,下面是明亮的玻璃,上面是一扇扇贴着漂亮剪纸、可以打开撑起的窗格。白天,我喜欢爬上窗台,把窗格一扇一扇地打开,然后再合起来,或者跷脚爬在上面,眺望远处的山峦,胡思乱想。晚上,睡觉之前是最开心的时候,所有人都回来了,大家一起动手铺被窝,我就在上面打滚儿,几个舅舅用各种办法地逗我玩儿。姥姥和舅舅们常在这个时候给我讲故事,猜谜语,或教我念顺口溜。姥姥知道的是那么多,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她让我猜的几个谜语,其中的一个是“白马忽拦蹄,过河不沾泥。”谜底是“月亮”。这是多么富有诗意和想象力的一个谜语啊。
我还记得在大炕上睡觉的顺序:最西边靠墙的位置睡的是姥爷,那个位置正好是炕头,因生火做饭,整天都烫烫的,只有姥爷的厚皮才能承得住吧?接下来是姥姥,紧挨着姥姥的就是我。不过睡着睡着,我就滚到姥姥的被窝里去了,再下去的位置便是几个舅舅的了。
为了晚上下地方便,姥姥、姥爷还在炕沿儿上装了滑轮儿,每人头顶一个,电灯绳儿就栓在上面。如果晚上要下床,迷迷糊糊一摸就可以把灯拉着了。他们是多么心细和手巧啊,这不正是他们对美好生活、对家庭价值追求的一种体现吗?当然,我那时还不懂这些,只是感觉一切都那么好玩,常常会把这些滑轮搞坏。那时自已是那么的快乐,以至于根本就不想回到自己的家,每听到父亲要来接我回去,都会偷偷地躲到外面的玉米地里,直到很晚很晚,估计他已回去,才肯出来。
可是,随着舅舅们的成家,特别是孙子们的长大,姥姥住的房子越来越小了。农村的生活是贫困的,一年劳碌到头也挣不到几个钱,可娶媳妇的钱却一点都不能少,首先要有三间新房,然后才能谈彩礼。住在村上的二舅为了省下一两千元的宅基地款,就打上了大院子的主意。院子里的房子虽多,但根本不入年轻人的眼。二舅盯上的是宅基地,闹着要分家产,但却不谈养老的事儿。
因为是为孙子娶媳妇,两个老人也很乐意。于是,三个儿子一人一份,唯独没有老人自己的。他们也没为自己考虑,打算住队里头的那间破旧的马房算了。在外地工作的三舅不干了,本来他是不打算要那些旧房的,现在也坚持要分一份,以便给老人留个住的地儿,结果分得了正中的两个半间。
为什么说是两个半间呢?位于中间的两间正房两位老人一直居住了几十年,西边虽还有三间旧房和一点空地,可却不够盖新式样的三间大房,所以二舅坚持非再把姥姥的卧房拆掉半间不可。分到东边的大舅也照此办理,不肯吃亏,所以姥姥就只剩下了两个间半,一个半间住人,一个半间做饭。自从房子被拆了半边以后,那盘大炕也就只容得下两三个人睡了。锅灶也被拆除了,只好在外面的半间又垒砌了一个小的简易灶,每次做饭都是烟熏雾罩。我们去了,便没有了落脚的地方,呆的时间就越来越短了。
今年,又是夏天的这个时候,我们第一次决定打车回出。以前每次回去,姥姥都会早早地站在村口张望,从前年起就换成了姥爷。下午2点多,我们的车开到村头,姥爷已经等在那里了。当我们走进那熟悉但已更加破败的院落,往年葱郁的色彩不见了,绿色疏疏落落。在路上,父亲已告诉我,今年北方大旱,庄稼长得很差,不少地方连吃水都成了问题。
院子里面寂静无声,我三步并作两步向那扇熟悉的门走去。门敞开着,我跨进门槛,看到姥姥已坐在那里,在焦急地张望。今年,姥姥已完全不能下地,姥爷就在半间过道里,紧挨着灶台和大门用木板为她搭了一张低矮狭窄的床。床上铺着一床薄薄的褥子,由于没人拾掇,散落着不少尘土。
我赶忙坐到姥姥身边,姥姥轻轻抓住了我的手,哭了。她称呼着我的小名:“忠格儿(“格儿”是塞北对小孩的爱称),姥姥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眼泪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儿。我的心头一阵难过。姥姥是个坚强的人,这么多年,不论是多么艰难的时刻,我从没见过她落泪。可今天她却是那么伤心!
看着她焦黄的面庞,消瘦的身躯,以及因长年病痛而日益干瘪下去的腿,我想我明白了她哭泣的原因。姥姥是个乐观豁达的人,她热爱生活,热爱周围的人。她总是那么地大方,几乎从不为自己考虑,宁肯自己没的吃,也会把仅有的点儿东西分给别人。多年来,难言的病痛都没有让她落泪,可这次她伤心了,因为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到,她有可能随时离开她热爱的这个世界、她热爱的这些亲人……在今年的早春四月,远在江苏我自己家的母亲突然接到了老家表妹的电话,说姥姥病重,让她火速回去。后来听母亲说,姥姥整整重病了二十多天,最后终于挺了过来,但从此再也不能下地了,而且还需要不停地输液。刚进院子的时候,我就看到了窗台上那长长的一排空瓶子。
姥姥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我的手,又摸了摸我的脸,问妹妹为什么没来。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只是无力地说着一些明知不起作用的宽慰的话。语言是干瘪的,可即使是这些干瘪的语言,姥姥也已经听不见了。春天的那场重病使她几乎完全失聪。我所能做的只是和她在一起,尽可能长一点儿时间……五岁的儿子在外面呼喊着我的名字,我没有理他,过了一会儿,就听到了他的嚎啕大哭……
在家庭中姥姥是个有争议的人。她出生在山西北部一个叫十六墩的山村的一户贫寒的农民家庭,十多岁就失去了母亲。后来他的父亲再婚了,从口外来的继母对继子女们非常好,视如己出。姥姥是家里最小的女儿,为了不让别人说闲话,继母从不让她干重活,宁肯全由自己一个人扛着。她自己的孩子都留在了口外,没有一人跟过来,有时实在想的不行,就偷偷地跑到山后哭泣。姥姥的父亲和两个兄长觉得她幼年丧母,非常可怜,对她也是倍加宠爱,时不时地会给她些零花钱。
姥爷是村上的一个会计,58年的时候,没有和任何人商量,就抛下了一家四口,独自跑到了新疆,一跑就是7年!这七年正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暗无天日的时期,姥姥拖着三个年幼的孩子吃尽了多少人间的苦头,可想而知。在这期间,她的婆婆被饿死了。村里的干部看他们孤儿寡母可怜,让姥姥做了食堂的炊事员,娘儿四个才勉强没有饿死。
姥姥担心姥爷突然回来,村里不给口粮,家里难以为继,在难以想象的情况下,从牙缝里攒下了一小罐儿米,母子几个不管再苦再饿,都舍不得吃上一口,因为那是她丈夫的活命米啊!可是,这罐儿米后来竟被人设计一粒不剩地偷走了!知道这罐儿米秘密的只有她的一个邻居也是她最要好的朋友。
从此以后,姥姥再也不攒东西了。姥姥本来就慷慨大方,出了这事以后,更是谁来吃都可以,家里一有东西,就会散给亲戚、朋友、邻居。这让子女们吃尽了苦头,家里常常缺衣少穿。因为从来都是没有钱,所以姥姥也不支持子女们读书,总是呵斥他们做各种家务,四个子女没有一个能够通过考学改变命运。包括娶媳妇在内的几乎所有事情,子女们都要靠自己打拼……
我想姥姥的慷慨大方,或许并不完全是那个事件使然,而是出于她与生俱来的宽厚爱心。每年大年初三,不管刮多么大的风雪,姥姥都会让大舅套上马车,把我们接过去,等待我们的是热气腾腾的茶水、糕点以及丰盛的大餐。
在五十几岁的时候,姥姥和姥爷包了邻村10亩多的干沙地,开始了种瓜的事业。一种就是十多年,直到干不动为止。别人种瓜发了财,可姥姥却没有挣到钱,尽管他们整个夏秋都吃住在瓜地里,比别人加倍辛苦地劳作。每当香瓜、西瓜熟了的时候,姥姥就会让姥爷套上马车,拉着整整一车瓜,往十六墩送,分给各家亲戚。只要在地头看到个熟人,她就会招呼人家上来。吃饱以后,还要让人家拿上一箩筐。村里人看她这么大年纪不容易,都远远地就绕着她的瓜地走。可她自己却从来舍不得吃几个好瓜,只是把客人吃剩的刮刮自己吃。这就是姥姥,她会把她所有的东西奉献给你,她自己可以不吃不喝,但看到别人坐在她的炕头上热气腾腾地狼吞虎咽,她比什么都开心,比什么都幸福。所以直到现在,除了靠母亲当年的彩礼购置的大院和盖起的房子外,基本上一无所有。幸好母亲、三舅和我都在城里工作,每人每年都会定时分几次汇钱给她,少说也有几千块吧,在农村里也能维持基本的生活。
就在这时,母亲过来了。由于地方实在太小,我起身给她腾开位置,自己站在门口。姥姥又抓起母亲的手,慢慢地抚摸着。母亲的表情略显尴尬,微微有些不习惯,因为在她们母女间从来没有这样。母亲和姥姥的关系比较微妙。母亲是家里的长女,可是在那个年月也因此多吃了很多苦。姥爷不是姥姥的头婚,姥姥的第一个“男人”是邻村的一个年轻人,哪知这个年轻人没有性功能,姥姥跑回家向两个哥哥哭诉了此事,他们便大闹亲家门,成亲还没几天,这门婚事就结束了。之后,就有了姥姥和姥爷的婚姻。在他们结婚后十个月,母亲出生了。然而,姥爷却怀疑母亲不是他的骨血,经常为此和姥姥争吵,他后来独闯新疆或许也和此有关。在那段艰难岁月,母亲和姥姥相依为命,姥姥自己操持这个家难免吃力,所以对母亲难得有个好脸色,呵斥她做着做那,恨不得把她当个大人使,可母亲那时也仅仅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啊。
后来三个弟弟长大了,要结婚生子,可姥姥家根本就没有什么积蓄,对于女方提出的不菲的彩礼,除了借债之外,就是向女儿伸手,母亲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所有积蓄都拿去给三个弟弟娶媳妇了。十几年的时间,日子一直紧巴巴的,硬撑着我们这个家,还要供我们上学……
姥姥拉着母亲的手,眼泪禁不住掉到了她的手上,几十年来的日日夜夜此时此刻不知会在母女二人的心海中翻起怎样的波澜呢。听到姥爷说姥姥可能“不行了”,母亲扭过了头去,一滴眼泪掉在了她的手背上。姥姥摸索着,从身后的一个什么地方拿出一块手帕一样的东西,轻轻地为母亲擦拭着手上的泪水。或许是由于母女两之间特殊的心结,或许是由于我们这些晚辈在场,姥姥没有像刚才对我那样仔仔细细地抚摸一下女儿的脸庞。可是她的这个微小的动作包含了她多么深沉的母爱啊。
终于到了临别的时刻,姥姥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把我们送到村口,或蹒跚着走到院门,看上最后一眼。多少年来,第一次她只能默默地坐在那里,看着亲人们渐次离去。她细心地叮嘱:“下次一定要再来啊!”她是一个有坚强生命力的人,她热爱生命,她还满怀着希望。我们也相信,在明年的这个时候,一定会在更茂密的绿色丛中看到那依旧慈祥的面庞。
夜已深沉,我带着五岁的儿子来到母亲小区的大院,在隐约的灯火中,有老人和孩子在低语和玩耍。几天的阴郁之后是晴朗的夜空,天上繁星闪烁,银河依稀可见。儿子拉着我的手,让我和他一起去看北斗星、牛郎星和织女星,央求我再次给他讲鹊桥相会的故事。
在老家的这几天,儿子已经知道我这个“看星星”的爱好,他自已也喜欢上了这满天的星斗。在已重度污染的长三角,即使对老人而言,满天的星星也早成了遥远的记忆,对于儿童们来说,繁星已是一个久远的传说了。可是,对于一直看着星星,在繁星的陪伴下长大的我,它们早已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时时刻刻在内心的深处召唤者我,使我像候鸟一样,每年不远千里拖家带口地赶来。
遥望着璀璨的星河,我躁动的心慢慢平静了下来。我一一地辨识着它们,感觉是那么温暖和亲切。由于都市的灯火和工业的污染,它们的光亮已有所暗淡,但它们还是那样默默地注视着我个游子,光芒慈祥,欲言又止。这宁静的夜空包含了多少生命的秘密,充溢着多少温暖和爱啊。这些光芒四射的星星,在这无语的关爱中,慢慢地离我们远去。我不由又想起了姥姥,她不就是夜空中的一颗星星吗,在那里燃烧、发光,给了我们爱、温暖与力量。最后,她渐渐地暗淡、远去了。然而不管是在大都会灰蒙蒙的夜幕,还是在雨夜黑沉沉的夜空,只要我仰望天空,我就会知道在那漆黑或灰蓝的夜色的背后,一定会有那么一颗星在注视着我。【草稿】 楼主的文章,很感人啊。。。
姥姥是颗星,仰望天空,那就是一份爱和牵挂。
我春节间也去看望了81岁的姥姥。想起了和大舅、二舅还有小姨在六股河边嬉戏,。。。,想起了夏日里的烤玉米和冬日里的冻红薯干。童年的欢笑渐渐的逝去。。。姥姥的面庞依旧那么慈祥。
文中母女的“对话”确实是人间的亲情和沧桑的碰撞,太多的言语都不足以描写“母女二人的心海中翻起的波澜”。这就是生活啊,。。。姥姥常和我讲,过日子过日子就是过孩子,年少的我,那时哪里知道这些啊。。。有时间我还要回去看看。。。
楼主的文章平淡中见真情,愿姥姥长命百岁。
捉一“小虫”:
“考”应为“靠”。
除了考 母亲当年的彩礼购置的大院和盖起的房子外 谢谢指正! 不管姥姥离她的孩子多远,你们拥有同一片星空。 写得实在是感人,平静一下自己的心绪,感受这期间的真情!
对于亲人的感受个人有各自不同的切身体会,能在儿子已经5岁的时候,还能去看望姥姥,已经算是幸福的啦!俺的姥姥已经走了好多年了,想念只能在梦里。趁着姥姥还在,还是要经常抽空陪陪老人的好啊!人老了,最怕的就是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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