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馨斋读史 之 唯一的清官(原创首发)
唯一的清官崇祯十一年(1638年),明督师杨嗣昌制定围剿农民军的“四正六隅”之策,各部农民军的损失都很大。此时,负责总理南畿、河南、山西、陕西、湖广、四川军务的熊文灿一面坚壁清野,一面对农民军采取招降政策,各地的农民军纷纷投降。被左良玉击败的张献忠虽然捡得一条性命,一昼夜狂奔700里攻陷谷城,但情势仍然十分危急。在这个关键时刻,张献忠选择了暂时投降。他听说救过自己性命的陈洪范现在是熊文灿手下的总兵,就派孙可望带着一尺多长的碧玉两块,直径一寸以上的明珠两颗,走陈洪范的关系向熊文灿乞降。熊文灿很高兴地答应了。
由于张献忠是农民军中与高迎祥齐名的领导人,他投降后,各地的农民军投降的更多。到崇祯十二年,陕西总督洪承畴、巡抚孙传庭在潼关原打败李自成,李自成仅率18骑逃入商、洛山中。在崇祯看来,流寇已经扑灭殆尽,所以他马上调洪承畴任蓟辽总督,孙传庭为保定总督,将主要精力用于对付关外的满洲人。
张献忠投降后,狮子开大口,要求把襄阳地区全部作为他的驻地,要求朝廷发给他十万人的兵饷。熊文灿自然不能答应,只让他呆在谷城,给他两万人的兵饷,还派监军张大经来约束他。张献忠哪里会受监军的约束,他虽然表面上尊敬地方官员,不仅给他们行大礼,还给他们行重贿,甚至派人到朝廷馈赠当权的太监和外戚;暗地里却积极地制造兵器,练习阵法。他一不放兵,二不应调,三不会见上司,担心被谋害。
包括熊文灿在内,几乎所有的明朝官员都知道张献忠肯定会再次造反。早在张献忠准备投降时,巡按御史林铭球、分巡襄阳道王瑞栴就和左良玉商量,伺机抓住张献忠。但熊文灿不答应,他担心破坏了招降的大局。
崇祯十二年五月初六,投降一年多的张献忠终于在他盘踞的谷城重举义旗。他杀掉谷城知县阮之钿,拆毁谷城城墙,在离开谷城之前,他将接受他贿赂的的明朝大小官员的名字,受贿时间和数量统统写在墙上,最后写上一句:“不接受我的贿赂的,只有襄阳兵备道王瑞栴一个人!”离开谷城后,张献忠挥师西进,攻下房县,汇合罗汝才。自此,原来投降的十几支农民军纷纷再举义旗,直到推翻腐朽的明王朝。
明末官员到底有多贪,很难量化统计,但有一个很好的例子可以说明。一般人都说明末百姓困于辽饷,但当时的兵部尚书梁廷栋不这么认为。崇祯三年秋因军费开支准备增加赋税,一般人都反对,梁廷栋认为:“今日闾左虽穷,然不穷于辽饷也。一岁中,阴为加派者,不知其数。如朝觐、考满、行取、推升,少者费五六千金,合海内计之,国家选一番守令,天下加派数百万。巡按查盘、访缉、馈遗、谢荐,多者至二三万金,合天下计之,国家遣一番巡方,天下加派百余万,而曰民穷于辽饷,何也?臣考九边额设兵饷,兵不过五十万,饷不过千五百三十余万,何忧不足。故今日民穷之故,惟在官贪。使贪风不除,即不加派,民愁苦自若;使贪风一息,即再加派,民欢忻亦自若。”也就是说,税重不成问题,关键在于各级官员中间揩油太多。这话崇祯爱听,他就是喜欢责备臣子,而不愿意自掏腰包。梁廷栋还说贪污腐败是陕西流寇的起因,要求重惩将吏贪污者以纾军民之愤,塞叛乱之源。看来贪污腐败才是明末最大的问题,而不是三饷。
应该补充说明,梁廷栋的品德没有问题,他万历四十七年进士出身,天启七年调永平兵备副使。当时总督巡抚无人不为魏忠贤建生祠,他不去凑这个热闹,辞官回家奉养父母。这也是后来崇祯重用他的原因。崇祯九年,清兵穿过天寿山,攻克昌平进逼京师。天寿山是梁廷栋管辖的地方。时任兵部侍郎的梁廷栋与兵部尚书张凤翼既无力与清军战斗,又害怕清军退去后受到法律制裁。两人天天吃大黄,只求一死。读历史时读到这两位吃大黄自杀的国防高官,心里真不是个滋味。而这不是个案,明末自杀的高官还有很多很多。
张献忠在谷城重举义旗无疑是明末的一件大事情。但我关注的不是明朝官吏的养虎为患,不是张献忠的曲线自救,而是张献忠留在谷城的那份受贿名单,还有那个唯一不受贿的清官王瑞栴。
王瑞栴,字圣木,浙江永嘉人。天启五年(1625)进士。一生做过四次官,三次都因为得罪人做不成,另外一次则是因为父母去世而离职。
第一次是苏州推官,王瑞栴的表现不错,不仅很好地解决了军民之间的矛盾,还制定合理的制度,为国家节约了大量不必要的开支。上级认为他的做法值得学习,就将其作为法令刻在石头上。但王瑞栴因按照法律惩办了有后台的犯法者,不仅没有得到奖赏,反而被罢官。
崇祯七年王瑞栴再从河间推官干起,一直做到湖广兵备佥事,分巡襄阳道。崇祯十一年春熊文灿答应张献忠乞降,王瑞栴认为不妥,他说:“张献忠这是在愚弄我们,我们不能被他愚弄。现在左良玉及诸将贾一选、周仕凤所率将士都在附近,如果一鼓作气,围而歼之,不愁不能得胜!”熊文灿不听,反责备王瑞栴干扰招降的大局。王瑞栴说:“流寇没有受到致命打击就招降他们,他们就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对待流寇,一定要让他们知道我们剿灭的决心,只有这样他们才有所恐惧。我不是干扰招降大局,而是要消除招降的后遗症呀!”熊文灿还是不听。招降张献忠已成定局后,王瑞栴仍打算挽救,献上从征、归农、解散三策,意思是对于招降后的农民军,最好编入正规军,如果不行就送他们回乡务农,如果仍然不行就马上解散。但熊文灿担心激起变故,三策都不能用,听凭张献忠盘踞在谷城,休养生息,日夜练兵。王瑞栴见熊文灿太固执,还将他的三策告诉张献忠,但张献忠有熊总理这个后台,懒得搭理这个秀才。张献忠再次造反时,王瑞栴因为父母去世,已经不在襄阳。因为张献忠留在谷城的那一句话,使王瑞栴名声大震。但等他脱下孝服准备再次为国家效力时,北京城已经被李自成攻下,崇祯自缢于煤山。
第三次做官是在弘光小朝廷,王瑞栴做太仆少卿,他上书愤激地陈述官吏虐待民众的情状,很快就丢官回家。
第四次做官是在福建唐王麾下,仍然是太仆少卿,没多长时间就回到家里。
清军占领温州后,王瑞栴隐居于大山之中。有人打算荐举他出去做官,他不愿意,又无法逃避,只有自杀。
王瑞栴的一生实在太平凡,他的坚持也没有受到恰如其分的评价。从他简单的经历我们可以知道,无论弘光、隆武,还是崇祯的失败都不是偶然。国破家亡之际,腐败现象很容易被人遗忘。当整个官僚机构都烂透了的时候,惩治腐败几乎等同于打倒这个国家。
如果王瑞栴知道,让他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不是别人,而是杀人如麻的张献忠,不知他将做何感想?
无独有偶,另一个清官杨继宗之所以得名,不是因为上级的揄扬,而是因为他瞧不起的太监汪直。杨继宗是天顺初进士,做嘉兴知府的时候,有太监来揩油,他就一本正经地奉上菱芡、历书。太监要钱,杨继宗说:“要钱可以,但要开收据。”当权的太监汪直听说杨继宗的名声,专门去见他(《明史》本传说杨拒绝见汪,这里采用另一个更生动的版本),见到杨继宗后,汪直说:“人们都夸杨继宗,没想到长得这么丑陋。”杨继宗冷笑道:“我虽然丑一点,却没有损伤父母给我的身体。”这等于说汪直是个阉人。不过,汪直似乎并没有生气。因为后来明宪宗问汪:“朝觐官孰廉?”汪直回答说:“天下不爱钱者,惟杨继宗一人耳。”
应该补充说明的是,贪官遍天下不独明末,各代皆然。试举一例:
南朝时,贺琛给梁武帝萧衍上书,指出当时四大社会问题,其中一个就是天下官吏一般黑:
今天下宰守所以皆尚贪残,罕有廉白者,良由风俗侈靡。使之然也。淫奢之弊,其事多端,粗举二条,言其尤者。夫食方丈于前,所甘一味。今之燕喜,相竞夸豪,积果如山岳,列肴同绮绣,露台之产,不周一燕之资,而宾主之间,裁取满腹,未及下堂,已同臭腐。又歌姬儛女,本有品制,二八之锡,良待和戎。今畜妓之夫,无有等秩,虽复庶贱微人,皆盛姬姜,务在贪污,争饰罗绮。故为吏牧民者,竞为剥削,虽致赀巨亿,罢归之日,不支数年,便已消散。盖由宴醑所费,既破数家之产;歌谣之具,必俟千金之资。所费事等丘山,为欢止在俄顷。乃更追恨向所取之少,今所费之多。如复傅翼,增其搏噬,一何悖哉!其余淫侈,著之凡百,习以成俗,日见滋甚,欲使人守廉隅,吏尚清白,安可得邪!
没想到梁武帝根本听不进去,因为他是“天下宰守”的总头子。不过比起动辄杀戮的暴君相比,梁武帝还是文明的,他采取的方法是辩论,他说你说“今天下宰守所以皆尚贪残”,就他们都是谁呢?你把他们的名字写下来。贺琛是个聪明人,马上闭上嘴巴。他自然不会去开贪官名单,只有张献忠才会做这样的事。
类似的事情在崇祯年间又重演了一次。崇祯元年,刚当上户科给事中的澄城人韩一良向崇祯进言:
陛下平台召对,有“文官不爱钱”语,而今何处非用钱之地?何官非爱钱之人?向以钱进,安得不以钱偿。以官言之,则县官为行贿之首,给事为纳贿之尤。今言者俱咎守令不廉,然守令亦安得廉?俸薪几何,上司督取,过客有书仪,考满、朝觐之费,无虑数千金。此金非从天降,非从地出,而欲守令之廉,得乎?臣两月来,辞却书帕五百金,臣寡交犹然,余可推矣。伏乞陛下大为惩创,逮治其尤者。
崇祯非常高兴,让韩一良当众宣读,并说:“一良忠鲠,可佥都御史。”不过,崇祯要求韩一良将贪官名单开出来,他好一一查办。韩一良哪里敢那么做,就说自己是风闻言事。崇祯说:“那你就说说五百金都是谁送的吧!”韩一良还是不肯说,结果被革职为民。
当奢侈淫靡已经成为风俗,贪污腐败已经成为习惯,不论萧衍、朱由检,都没有能力改变,能改变这些的只有天崩地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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