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剑:奇迹的黄昏
中国:奇迹的黄昏 - 袁剑序:绝望的思想
这又是一本不太可能出版的书,之于我,这种经历已经是第二次了。奇怪的是,我似乎并没有特别的不快。一是因为我可能早已经习惯了中国对思想著作特别苛刻的出版环境。更为重要的是,我对这本书本身的价值发生了深刻的怀疑。
如果有可能重写此书的话,我肯定会做出重大的修改甚至推倒重来。但我也知道,即便如此,在最后一刻等待我的,仍然将是彻底的绝望。当然,这不是对自己的绝望,而是对人类思想及人类认识能力的一种终极的绝望。如果喜新厌旧是人类天性的话,今是昨非就是所有思想的本性。
《奇迹的黄昏》的绝大部分写就于 2004 年。就其主题而言,是我前一本同样未能出版的《中国的变局》修订本。《中国的变局》完成于1995年,那时我还是一个三十岁的年轻人,中国改革本身的面貌和结局也远远没有清晰的呈现出来。十年之后,当我重新落笔的时候,中国的情况几乎天翻地覆,而我自己也已经进入越来越迷惑的不惑之年。所以,说是对《中国的变局》的修订,但实际上却几乎是完全的改写。
多年以来,中国问题一直是我的思想职志。中国问题的巨大复杂性一方面给我带来了空前的精神折磨,另一方面却使它具有无与伦比的知识吸引力,成为一个思想黑洞,让我们不断地飞蛾扑火。对我个人的精神生活而言,这本书的大部分意义可能就在于:在不断的折磨与扑火之间所获得的那种生命的张力。当然,对中国人在中国改革中的命运所寄予的深切关注和同情,可能是本书的另外一个精神源流。中国改革是一场滔天的洪流,所有中国人的命运都为之巨变。无论是幸运儿还是失意者,也不管是登峰造极的英雄还是命运凄惨的弃儿,都是这场巨大历史活剧的一部分。他们的命运值得我们去关注、去同情、去感同身受。在这个意义上,这本书是献给他们的。
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我无法站在那些现实主义者的立场上来评价这场改革。所以其中的批判性在所难免。在群星闪烁的夜晚,我时常仰望星空无限感慨:
自诩为无所不能的人类为什么就发明不出一种人人都幸福、人人都快乐的文明?
这种肯定会被智者讥讽为幼稚的慨叹,在我这里却始终挥之不去,如影随形。或许,这个问题只有上帝才能回答。但这同时透露出一个相当残酷的事实:人类离真正的智慧还有何等遥远的距离。或者,这根本就是一段不可逾越的距离。如果读者有机会读到这本书,我特别希望他们不要忽略了本书的这样一种精神气质。
就在我写作这篇序言的时候,几十年如一日笔耕不辍坚决捍卫自由市场的林行止先生宣布改宗:从一个自由主义者变为一个社会主义者。我相信,中国绝大多数弱智的自由主义者都会为此惊奇得张大嘴巴、跌碎眼镜。作为一个早期的自由主义者,我非常能够理解林先生心中的那份煎熬和彷徨。只不过,我不会像它那样随便抓住一根稻草,就开始自我的精神救赎。
最近几年,在朋友闲聊的场合,我反复唠叨的一句话是:世界是上帝创造的,知识和逻辑是人类发明的,其中永远隔有一堵神秘的无知之幕。换句话说,我们根本无法达成对这个世界的完全理解。而这种不完全理解,实际上将我们置于了一种完全无知的状态。就像人类所面临的唯一确定性是死亡一样,思想面临的唯一确定性则是无知。对于一个以思想者自我期许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比洞悉了这一结局更加不堪的呢?对于我来说,这几年几乎已经陷入不能写,不能说的境地,中国:奇迹的黄昏 - 袁剑因为我知道一写就错,一说就错。
人类因思想而生,也因思想而死。所以,我特别羡慕那些纯粹的某某主义者,无论他们是自由主义者,还是社会主义者,也无论他们是年轻的追随者,还是年迈或故去的祖师爷们。不是因为他们“知”着,而是因为他们“生”着。虽然他们之中绝少有人意识到,他们的“知”不过是一种信仰,但是也正因为这样,他们的生命却变得盎然。他们因思想而生,因思想无限展开的可能性而生。而在我自己这边,却是另外一幅黄昏景象。思想之门因我对思想的绝望而逐渐闭合,生,也变得如此沉默和萎缩。如果可能,我愿意匍匐在主的脚下,任其主宰和驱策,成为它的一部分,并最终达到对生命和世界的全部理解。但是我知道,主的门不会向我打开。因为我们是异教徒,理性主义早已经将我们放逐到了不能返回的地方。事实上,自启蒙时代以来,我们就被所有的确定性放逐了,它任我们在无边无际的可能性中游荡、飘浮,像一群孤魂野鬼。然而我了解,这就是我们的命运。
最后,我要感谢我所有的读者,尤其是我的太太,正是因为他们持续的关注和鼓励,才使我在对人类思想极度悲观的状态下完成了此书。要感谢的人有很多,包括我的父母,我所有的朋友,他们对我的养育和友谊都已经成为一种重要的精神资源被包含在本书之中。这本书同样献给他们。
袁剑
2008年仲夏于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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