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来的遗憾——读《七十七封阵亡通知书》
似乎很难给《七十七封阵亡通知书》下一个定义:它像是一部纪实小说,记载着一个老兵凭着一腔热血、排除万难,把战友们迟到的死亡通知书交付到他们各自亲人手里的艰难历程;同时它也像是一部回忆录,一次次的探访,带回的不止是寄托烈士英魂的阵亡通知书,也是对那段用鲜血染红的岁月的怀念,对那些死去的无名英雄的敬意。诚如该书的序言所言:“每送一份通知书,都会牵引出一段痛彻心腑的苦难记忆……是我们对先烈们一种特殊的怀念方式,我们用故事来到纪念他们、祭奠他们,因为他们实实在在地存在过。”这就是作者书写这部小说的目的:它提醒着我们尊重那场战场,尊重这段浸着鲜血的文字,以及尊重每一个活着和死去的无名战士。
为了忘却的纪念
《七十七封阵亡通知书》是无名英雄的故事,然而这与我们常挂在嘴边的“无名英雄”不同,他们不仅因为藉藉无名而被遗忘、被忽视,甚至由于缺少一纸证明他们“为国捐躯”的阵亡通知书,他们被视为逃兵、叛徒,在文革时被错误地划成了右派;他们的亲人也在等待中煎熬:最初是盼着他们生还,但五十年的岁月蹉跎之后,所期待的,则仅仅是他们能名正言顺地“死归”,好让自己走在生命的尽头时,终于可以放下那个最沉重的包袱。
等待的过程是悲哀的,寂寞的,甚至可以说是无望的,等待结果的迥然变化,则更像是一个讽刺。而正是要向世人揭示这个讽刺的结果,才有主人公曹立有奇特的“送信”历程。
这一天的清晨和平常并没有什么不同,七十多岁的造纸厂退休老工人曹立有和平时一样,赶早去废纸堆里淘扒旧书。也就是这一天,他无意中发现了一封阵亡通知书,上面赫然竟是他战友的名字。震惊中的曹立有跟着发疯似地在废纸堆里搜寻,终于扒出整整76封阵亡通知书。通知书上的每一个人,都是他在渡江战役中并肩战斗的战友,曾经在战场上鲜活的灵魂,这一纸通知书便寄托着他们最后的归宿,也由此改变了曹立有剩下那些为数不多的日子……
如果说罗文经历千辛万苦终于把信带给了加西亚,是在向世人展示一种强烈的敬业精神和专一的做人态度,那么曹立有的“送战友回家”的历程,则是一场人性的自我救赎。通知书那一个个名字,连同那一段战火纷飞的记忆,曾经那样紧密地与曹立有融为一体,肖长龄、田壮、房玉书、段可喜……每一个阵亡者的名字都把曹立有重新拉回了战场,拉回到那个战火纷飞、热血沸腾的岁月中去;也正是透过他的回忆,令我们明白,镌刻那座象征着解放与胜利的丰碑的人当中,有名的固然是烈士,更多无名的也一样是忠魂!
在中国人的乡土观念里,树高千万,落叶归根。怀着这样一种心态,年迈的曹立有重新投入了“战斗”——他要亲手把这些阵亡通知书交到已故战友们的亲人手上。在他眼里,这一份份阵亡通知书不仅是烈士们光荣的证明,一份迟到了五十年的慰问,更是一根扎在心上的刺、一种良心的谴责。
对于军人来说,上战场就等于一只脚迈进了鬼门关,活下来不过是渺茫的希望,这一点,曹立有明白,他那些二纵独立团的战友们也都明白。所以,当胜利的台阶需要用血肉来垒筑时,他们没有丝毫犹豫:刘锁柱牺牲自己、掩护战友送回敌人的火力图,吕风之舍身摸入地道点燃导火索,炊事班长蔡炳臣最后念叨的是战士们“该吃饭了”……死者已矣,然对于生者,却一直在怀念、内疚、悔恨之中。用曹立有的话来说,活下来不容易,但未必值得夸耀,因为也许该死的那人本来是自己。
正因为有这种心态,他才会以一种赎罪的心情去亲自送交通知书,而不是把这些径直交到政府手上——最初说是出于不信任,因为他认为这些通知书很有可能就是政府弄丢的;而后他还宁可卖家具卖房子凑钱上路,也不要国家拨款救助——这个时候已经不能单纯地用“执拗”来形容这个老人的心态,因为每“送回”一位战友,都唤醒他对往事的回忆,令他觉得自己好像又走回到战友们当中,再次与他们并肩作战,再一次焕发出青春活力!正是由于这种信念的支持,他拖着多病的身躯,在一次次碰壁之后,仍不肯放弃,仍要坚持到底;也正是如此,他才会在弥留之际,亲手填写了自己的“阵亡通知书”,编号为“77”。
用不断前进来自我救赎
相对于曹立有来说,他的老战友敬先贵的心理变换和目的就比较单一:他是唯一知道通知书遗失真相的人。和机要员牺牲生命保存了档案的行为相比,他却因为敌人的扫射而没能够拣回遗失的通知书。虽然这发生在变幻莫测的战场上,遗失的责任也不能全然归咎于他,但他还是暗暗在心里背上了一笔良心债。他的内疚和曹立有不同:牺牲的二纵战士都是曹立有曾经生死与共的战友,然而敬先贵不过是部队临时抽调过来保护机要员的警卫,他和曹立有也不过匆匆见过一面,战场上牺牲的战士那样多,如果不是遗失通知书这件事多年来一直积压在心里,他也早就把曹立有这个人都忘了。
不可否认,他最初接近曹立有大部分是“奉命行事”,帮民政局长看住这个倔老头儿;另外也有小半想掩盖自己的失误、向烈士家属表达歉意的目的。然后随着一封又一封通知书的送出,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个破碎的家庭、一个个感人至深的故事……
误会哥哥当了汉奸,五十多年都不敢抬头光明做人的肖秀芳,
身心百般摧残,等待哥哥光宗耀祖回来的田青,
圆一个“我和你只有一天,可你却让我喜悦了五十年”的爱情童话,而完美结束自己生命的女作家韩冰清,
不想拖累爱人,在无名烈士陵园照顾战友50年的豆子忠,
期盼丈夫回来,以至于在村头树旁站出坑的柳叶……
这一切都给敬先贵以巨大的震撼,而造成这一切的却是因为烈士们的阵亡通知书没有及时送达。这份内疚像一如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才会梦到战友们的鬼魂愤怒而痛苦地指责自己:“你是丢了我!是你丢了我!”从这一个层面来看,他所负的良心债甚至比曹立有更加沉重。所幸的是,最终敬先贵有了勇气向人们坦承了自己的过失,并在曹立有倒下之后,继续着“送烈士回家”的行动。在这个“放下包袱”和“重拾责任”的转变过程中,有一个片断描写得很有意思:
在交代了敬先贵向民政局长交待了丢失通知书的经过之后,曹立有请他喝酒,敬先贵刻意翻出了自己的军装,穿得整整齐齐。
曹立有扔掉火车头,抬头看看敬先贵,一脸诧异:“你……今儿是咋了?穿得跟时不负殡仪馆似的。”
敬先贵:‘呸呸,臭嘴,我还想多活几年呢。你在路上老说我不像个战士,我今儿就穿上咱们的军装,让你看看,我像不像二纵独立团的战士!”
曹立有赔着笑脸:“像,非常像……哪里是不什么像不像的问题啊,你本来就是光荣的独立团战士嘛。”……
对于最初他还想隐瞒真相的态度,“当时我只是护送,回来……我就调到三营去了”,此时的他已经找到让自己的心灵真正解脱的方法,那就正视并勇于承担自己的错误,完成战友们最后的心愿。 老兵不死,只是凋零
相对于两个“带头”的老兵来说, 女记者舒放和她的男友白天明打一开始出场的形象就很“阳光”,并且至始至终成为串连整个事件的线索。
最初,舒放采访曹立有只是为了完成报社庆祝江城解放50周年的报导任务,但随着她跟随两位老兵“送战友回家”的步伐,逐步深入到这些可敬的无名烈士背后的故事,悲欢离合、人间沧桑、坚贞爱情、舍身取义……这一切震慑了她的心灵,促使她的思想观念发生了彻底的改变。从被动地授受到主动“出击”、帮助两位老人寻找线索,从最初的“当兵就了不起啊”,到后来勇于揭穿冒充伤兵进行乞讨的街头混混,舒放的感情转变可以说代表了大多数人,使两位老人看到了世人对他们这段血染成的历史的认可,看到了他们对英雄所怀有的迟来的敬意与歉疚。同时,这也影响着曹立有这个“顽固的老革命”,他对舒放的采访从排斥到接受,就是最好证明。
相对于舒放的积极参与,他的男友白天明这个人物则塑造得比较“隐密”,在全书也着墨不多。作为一名武警,作为一名即将奔赴维和部队的战士,他从一开始就比舒放更真切地明白曹立有的做法,也了解这位老兵的“古怪执拗行为”背后所怀有的深厚的感情。所以他一直鼓励舒放勇敢地把采访进行下去,当女友打起退堂鼓时,他甚至忍不住发怒:“请你尊重军人!”他的感情在全书一直是深沉稳定一如磐石,他的坚持有力地支持了舒放,也是鞭策舒放一次又一次地突破自己人生信打的动力之一。他那句“老兵不死,只是凋零”,几乎就是曹立有这样的老战士的心声。
这一动一静的两种感情相互映衬,刚好是人们最初对待“送阵亡战士回家”这个决定的另一种诠释,而这两条感情线越走越近,越来越紧密,也从另一个角度反映出整个事件由不被理解到得到广泛支持,最终成为群众自发的行为这一变化过程。正是由于这种改变,尽管曹立有没能“战斗”到最后,把“送战友们回家”的心愿一一实现,他却欣慰地看到自己所希望看到的结果,才会在弥留之际坦然地把属于自己的“阵亡通知书”交给大家。
全书虽然舍弃了“大欢喜”的结局,但许是出于对这位老兵的敬意,许是出于作者本人美好的希望,他终是让在新世纪的钟声敲响之时,曹有立的心电图仪上“那条平直的线条突然跳动了一下,又一下……”,让这位老人在向这世界挥手告别之前,终于能聆听到新世纪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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