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aokaobsd 发表于 2009-3-22 12:39:40

苹果的报复

这是一本文汇报“笔会”文粹,内容共分九辑:“会思想的芦苇”、“说文谈艺”、“伤逝”、“阅世小品”、“史迹与心迹”、“争鸣的声音”、“名家说名师”、“人间烟火”、“读书及其他”。荟萃百余篇优秀的散文、随笔、杂文,王世襄、吴冠中、流沙河、黄裳、王蒙、刘心武、周汝昌、王安忆等几十位名家去年的佳作尽在其中,或怀人杂忆,或学术争鸣,或勤于思考,或探索新知,发人启示,引人共鸣。

先贴其中的一篇文章供大家欣赏。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a28f60a0100cy9t.html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张其翼

长大以后,遇到过很多无趣的人。我常常被他们气得破口大骂:“你的童年大概是在猪圈中度过的,没有一宗真正的感情!”哪怕是再无趣的家伙,听到这句话也会愣愣出神,仿佛自己真的变回一头猪。

谁会没有童年呢,谁会没有猪圈般的相濡以沫,谁没有过一宗真正的感情。如今越来越平和的我,总是暗自庆幸自己少年时候的张狂,感谢上帝,我趁机意气风发了一把,真同情那些少年老成的家伙,他们不知道偏执的妙处,又怎会知道宽容的好。

记得那时,最爱吟诵的警句是:世人皆醉我独醒,世人皆浊我独清。(真是欠扁啊!)

有一次擦完黑板,似乎觉得过于空虚,于是得意洋洋地把这两句填上。顿时感受到屈原般的高级悲痛。

那时的偶像是,铁血首相俾斯麦——嘴角总是往下别着,下巴抿出家常肉圆般的凹凸,看人多用余光,答话多用鼻腔,手多半插在腰里(现在是插在口袋里)……

余光中说:

镜中山河隐隐,每到秋后

霜风紧,缥烟一拭更分明

也许我的记忆就是那抹缥烟,抽丝剥茧又怕图穷匕现,行到柳暗花明却又忙掩面而返。宁愿当傻大姐在黑暗中憨然而笑,也不愿掀帘上前,把当年的好同桌抱出一捧热泪。同学会啊同学会,可怕的同学会,电视剧里那些残酷的重聚已经让我心满意足,他人日志中的同学会就更让我幸灾乐祸——就像冬日冷雨天隔着玻璃窗观赏他人的狼狈,这种中看不中吃的情节,一旦哪天落实在自己身上,就是实打实的七伤拳,不是招招见血,而是招招乌青。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熟人相见呢?分外眼泪?在心碎的时刻来临之前,我渴望能虚晃一枪,落荒而逃……

好吧我承认,我的言不及义是故意而为,引经据典只为拖延时间,正如在动笔前一直漫无目的地闲逛,只为离电脑远些再远些。那些日子越美好,在时间的长流中就破碎得越彻底……我对不起的人太多了……对不起我的人,也不少啊……

那个上课总要上到喉咙全哑的老妈,积几十年教师经验,曾向我宣布一条令人心寒的规则。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好学生,毕业了,常常也就人间蒸发了——倒是那些每日一拍的混小子,会把扇下来的巴掌记成托上去的扶助,会把无心的呵责记成有心的关怀,他会记得老师的每个善意,他会记得老师的伤病,会在节日频繁出现,略带腼腆地汇报近况,一如当年绝望地站在办公室里,绞尽脑汁解释作业本上的一片空白。

想起来,我和我妈还曾经在家中嘲笑过那些差生的名字……“超群”们总是超群的差,“慧颖”们则又笨又蠢,百教不会……这些自信满满的名字顶在惨不忍睹的成绩单上,像一个天大的讽刺,让人钦佩起他们父母的幽默感。可是,多年之后,母亲故去,一个陌生的电话打来,那么热情,那么兴高采烈:“周老师在不在?”我沉默了一会儿,告诉他周老师已经去世。电话那头怔怔地发愣,忽然传来声嘶力竭的大哭声。他哭得那么赤诚,毫无保留,反而让我手足无措起来。以我带孝之身,反而劝他节哀,我问他,是哪一届的哪一个,天啊妈妈,那正是我们嘲笑过的“超群”之一。妈,我们说笑话的时候,怎么会想到,他的“超群”,原来是超在这里,他拿到第一份工作,就来告诉他最爱戴的老师。

我是妈妈说的那种好学生。这些年,我一直在蒸发中。我很少探望老师,几乎不见同学。虽然我想念他们,可是我怕见后唠叨,也怕见后冷场,我怕看见同伴脸上的沧桑,骇然想起自己的漠然。其实,我一直在惦记着,虽然不曾现场目击。

我记得班主任张影,那个倔强活泼的女孩,几乎每个礼拜天都带我去人民公园,以英语角的名义走进去,从儿童乐园的跳床爬出来。记得单身宿舍的零乱味道,记得那个窗口,那个正对着操场的view。记得小姑娘老师明明白白的偏心,喜欢的学生就千宠万爱,不喜欢的就抡起一本字典“咣”地砸在人家头上,附上一句清脆的“猪!”

记得同桌雷震东,优等生做到初三,忽然放着绝顶聪明的脑瓜不用,去和街上的烂仔抽烟打群架,上课时爱哼“INever breakyour heart”,头发染过来染回去,乐此不疲……

多愁善感的大头,说起话来总是气短,喜剧味十足,偏偏还爱伤春悲秋,日记本上记满抄来的佳句,幻想有一天能吟诵给自己喜欢的男生听。

我的宝贝文君,当然也是大家的宝贝,长得洋娃娃样子,每次都被Sam大叔捏得哇哇乱叫,眼泪汪汪,两人偏偏还是极要好的朋友,简直就是S/M的儿童简化版。

死样怪气的副班,一同他说话就直翻白眼,不知情的以为是个充满怨念的哑巴,后来才知道那居然是示爱。

……

这些人现在在哪儿,干什么,我无不牵挂。可是我却不敢去一个个地捡起,串好,只是任凭他们失散在城市的各个角落。这样也好,街上每一个陌生人,都有可能是我失散已久的老同学。有天,我看见一个匆匆的背影,似曾相识,追上去,终于追不到。望着昼夜不停的车流人流,阻断我们同学聚首的冲动,我忽然觉得庆幸——

如果我追上,他回头,脸生生,并不是我的同学?

如果我追上,他回头,是我的同学,我却死活叫不出他的名字?

如果我追上,他回头,我说啊对不起认错人了,他说你小子不认识我啦?!

如果我追上,好几个人同时回头,我又该认哪个?

如果我追上……

追不上有追不上的好啊。

幼时爱作惊人语,动辄“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后来呢?狼狈得行迹皆脱,是“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现在么只爱眯着眼睛装醉了:“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饮一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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