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udekun 发表于 2008-8-6 18:05:26

双重光源[原创非首发]

首发于《南都周刊》2008.7.11

双重光源

卢德坤

由让-皮埃尔·里乌和让-弗朗索瓦·西里内利共同主编的《法国文化史》第四卷这样描述上世纪二十年代:“多么奇特的十年啊!这十年全都处于反差和明暗对比之中。”第一次世界大战是造成这种“反差”的重要原因。即使像普鲁斯特这样“与世隔绝”的人,他笔下的圣卢、夏吕斯、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不也因为战争而变异了吗?“试图再现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法国文化的历史学家立即面临变幻莫测的光线,使他的努力变得结局难卜。因为这种文化之所以继续熠熠生辉,也是因为它那时受到双重光源的照明,即既受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火源的反光照耀,也受到被战争风暴点燃的新火焰的照耀。从这个双重光源产生了一种真正的困难。”这种困难一个平淡无奇的表征就是如何在创新和保守之间加以平衡。诚然,很少人能像普鲁斯特那样较少受影响,找回了失去的时光;更多人投向了新的光明,大步向前;但也有人想追忆,追忆不到,想投入,所得亦少。在这个意义上,莫里斯·萨克斯《充满幻觉的轻浮时代》为我们提供了一幅最直观的画面。

日记里的叙述者及二三好友很像是普鲁斯特笔下的人物,他们流连于上流社会的沙龙,感兴趣的仿佛只是文学艺术,八卦秘闻。莫里斯·萨克斯敏感,忧郁,很能捕捉微妙的氛围。当很多人尚认为普鲁斯特是个永远不会出名的奇怪作家时,他就已为其着迷,想来是因为品性上有某些契合点。但莫里斯·萨克斯毕竟不是普鲁斯特,这本日记只是浮光掠影地记述。相对普鲁斯特,他或许健康了点,少了些耐性,生命也短暂了点。但这不能阻挡莫里斯·萨克斯成为那个年代双重光源中较暗淡的一束。

日记中大量记述了当时的文艺活动,或许是最有价值的部分。莫里斯·萨克斯节选的友人布莱兹几乎占全书三分之一的日记更是枝分缕解,洋洋洒洒。作者仿佛是一名兢兢业业的文坛播报员,事无巨细,都会记上一笔。说起来,以莫里斯·萨克斯为代表,他们都是那一代最狂热的文学青年,为纪德、拉迪盖、科克托说的任何一句妙语而兴奋。自己无甚作为,但是别人做了什么却了然于胸,不输刻下的追星族。如今,立体派、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等都进入了殿堂,而萨克斯是亲身经历这一切,是众多无名推手中的一员。尽管如此,他的位置依然有点暧昧。他的朋友布莱兹为新潮流而疯狂,而另一位朋友安东尼却认为那是垃圾。萨克斯的态度则接近于纪德。他引纪德的话:

“年轻一代的点子远没有他们自己认为的那样多;他们更多的还是服从,不知不觉的服从;因此这些浪潮很说明问题,是浪潮把他们掀起来,然后带着他们漂走。有些人看上去好像是兴风作浪的,但实际上他们只是头一批被浪卷起来的,他们最多能记下大潮的高度和方向,但一点特殊的反应也没有。我一直在潜心观察这一切,但我感兴趣的是大潮,而不是潮水所裹挟着的鱼虾。”

很难说萨克斯关注的就不是鱼虾,“坦率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些艺术,但有一点我肯定,我绝对不愿意错过他们的任何一次活动。”因此,与其说萨克斯在描绘一个轻浮的时代,不如说他本身就是轻浮的体现。他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在他身上总能找到吊诡之处。比如说,1920年12月23日,他在日记本上写下斩钉截铁的句子:“快到新年了。我下决心要记好日记,天天写日记。”没想到,接下来近八年,他再没有写一句。在这里,美好的愿望其实是一个诅咒。对于有类人来说,下定决心那一刹那,正是决心消逝之时。在他们自我标榜的理性上有一条马其诺防线,很容易就会被自我突破。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他看不起布尔乔亚,又想着干点什么工作,但是又说:“其实在这种时代,任何人都能发财,真正的本事是不去赚钱。”当他觉得生活苦闷时就想:“哈!要是来一场战争,或是一场革命多好!该有些变化了。”可是,当战争真的再次来临,萨克斯怎么了呢?他受雇于盖世太保,以告密、黑市倒卖为生,最后死于非命。我们常叹良人何必作贼,没想到作贼多良人。

时代造就了一批特殊的人,人也将自己投入那时代中。书的最后,破产前夕的萨克斯记录了一次新潮舞会,仿佛是最后的韶光:“这个混杂着权力、野心、心计、才华等等的社会,其实与巴尔扎克笔下的社会没有什么区别。巴黎还是从前的巴黎,只是人们的穿着变了。……(可)无论穿什么样的衣服,人心都是相同的:得意、空虚、有思想、有品位、幽默、渴望取乐。……一个国家最叫人醉心的地方,就是它的这种停滞不变。”可惜这样灵光闪现的时刻太少了。事实上,几乎每个记录下来的,或者正在行进的年代都存在着“双重光源”,都会很容易“轻浮”起来。我们如今的时代摆脱轻浮了吗?人们总以为能找到更好的东西,没想到自己所失即是所有,怎么能不轻浮呢?问题永远是,如何才能找到一个平衡点。
页: [1]
查看完整版本: 双重光源[原创非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