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出生的二舅【原创非首发】
首发于国学龙腾论坛,链接:http://bbs.ltgx.net/thread-10889-1-1.html妈妈老了,常常会忆旧,谈论最多的是一些早年的家庭“琐事”。事情虽然琐碎,但我却非常爱听。因为那些逝去的岁月,并不仅仅是一个家庭的悲欢离合,也是我们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一个片段,一个缩影。所以我非常愿意把它们尽可能地记录下来,以志不忘。
妈妈谈论最多的是自己的童年和家庭。在说起姐弟几个人的命运时,她总会感叹:“你二舅可惜了,他是一个读书的料,可惜生错了年代。”是啊,在那个一切都错位的年代,又有哪一个人会是幸运的呢?不过,母亲有她自己的解释:“你二舅生在半夜子时,所以命最苦。”
我也曾努力回忆二舅的一些事迹,可是,总是模模糊糊的,不成轮廓。但是,六、七年前的一个场景却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始终无法抹去。那是一个大年初三,按照我们老家的风俗,这一天要去姥姥家拜年。那天,天空阴郁,寒风凛冽,天气预报说有雪。从城里到乡下的交通非常不便,爸爸只好骑着他那辆破旧的摩托车,带着我出发了。
儿时高大、红火的老屋显得破旧而低矮,仿佛在同姥姥、姥爷一起老去。姥姥的腿由于骨质流逝,行动非常不便,可还忙活着为我们准备这,准备那。村里的亲戚听说我们来了,纷纷赶来看望,人出人进,一时显得非常热闹。然而,直到吃中饭的时候,还是不见二舅的身影。我问姥姥,她说:“你二舅在外面放羊呢,整个冬天都是如此。”我又问吃饭怎么办,她说:“身上带着饼呢。”
塞北的冬天黑得早,下午4点多的时候,太阳就离西山的顶端不远了,我们也该出发了。姥姥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把我们送到村口了,只勉强地挪到了院子的门口。我的眼睛酸酸的,不忍再看。车子轰的一声,就窜出了巷口。大概驶走两三里的样子,转过一个大弯,姥姥的村子就消失了。出发的时候,已经有细硬的的雪粒落下,这时雪突然转急,像被急风骤然吹落的树叶,啪啪地打在你的脸上,滑到你的怀里。爸爸突然说:“看,你二舅!”
车子停下了,在约二百米开外的一片高高的地上,有几十只羊零零落落地在光秃秃的黄土地上啃着星星点点的干草。羊群的中间有一个人影,怀里抱着一根树枝。“凤利!”听到爸爸的呼喊,他也注意到了我们,丢开羊群,向我们急步走来。走到近前,他拍了一下身上的雪花,嘿嘿地一笑,说:“你们来啦!”果然是二舅!他脸色黝黑,皱纹深陷,胡子和鬓毛扎里扎撒的,宛如一个六十多岁的落魄老者。可那时他还不到五十啊。这就是几年不见的二舅,让我们充满希望的二舅!他奋斗了一生,到现在总算看到了结局。而这是我,是所有曾经认识他的人最初都不曾想到的。
我的童年时代是在姥姥家度过。我认识村子里所有的人,知道他们的名字、住址,甚至禀性,可对二舅却始终没有什么印象。他仿佛就像伏天里偶尔腾起的一缕水汽,在院子晃上两晃,就没了踪影。二舅是姥姥家里读书最多的人,一直读到高三毕业。姥姥的村子很小,只有一所复式制的小学,所以从初中开始,他就去河对面一个叫渡口堡的公社读,每天都带着干粮早出晚归。我对二舅最初的敬畏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渡口堡,在河这边的高坡之上,可以影影绰绰地看到它的轮廓。整个村子被残破的城墙围着,墙上到处都是窟窿。听大人们讲,国共内战的时候,共产党的军队像潮水一样涌来,站满了南山和北山。驻扎在堡里的是阎锡山的晋军,拒不投降。于是,便有了一场恶战。攻城的一方死了一批又一批,城墙下的死人堆了一层又一层,守城部队终于支撑不住,从北门杀出一条血路,逃往了绥远。墙上的窟窿就是那场激战留下的,双方阵亡的将士就被埋在了城外,直到现在,还到处都是坟茔。二舅居然就在那样一个神奇的地方读书!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一下子高出了一截。而另外一个关于他的真实故事,则让我对他感到恐惧。那时,三舅也还是个小孩,一次,看到二舅回来,就缠着他玩,抓着一个东西不放。二舅警告他,如果再不放手,就要用铁锹把他的手指铲掉。三舅是个小孩,哪能理解这些,还在那里耍赖。二舅一声没吭,黑着脸,一铁锹就铲下去了,三舅当时就背过了气去。大人们都说,二舅这个人有心气,性子倔。
后来,二舅终于回家了,不再出去,大人们说他毕业了。当时,高考还没有恢复,二舅只能回家务农。妈妈叹惜二舅生错了年代,主要就是指这件事。二舅学习很好,非常喜欢读书,可命运没有给他这个机会。那时的农村青年,除了当兵,没有其他出路。二舅是一个不甘平庸的人,拼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得以参军。不久,我们收到了他从部队寄来的照片,背景是黑黝黝的大山,二舅穿着一身棉军装,背扛钢枪,挺拔地站在那里,显得英武、帅气。这就是二舅一直以来留给我的形象。
大家知道二舅的心性,相信他一定会好好表现,干得出色。大家都在谈论,二舅什么时候能提干,将来会成为怎样一个“干部”。后来,二舅来信说,他真的要提干了,部队马上就要派人前来政审。可家里人在接到信后,却并不开心。大家都显得忧心忡忡,满脸阴郁。后来我才知道,就在那时,国家刚发生了一件大事!在二舅来信前不久,毛死了,华上了台。在地头上工的村民,眼睛里闪光,肌肉在抽动,却没有人开口讲话。姥爷忍不住,说了一句: “华国锋是指定的,不是民选的!”结果很快被控制,县里马上组织了专案组进村调查。那时我虽然只有几岁,但还是能感觉到村子里异样的气氛。幸亏当时专案组的负责人比较开明,为姥爷说了几句公道话,姥爷才没有被定成重罪,只被开除了党籍。就这样,二舅被株连了,不但没有被提干,而且很快退伍回家,又成了一个农民。那是二舅一生唯一向社会上层流动的机会,但却被一句话大实话击得粉碎。
回乡之后,二舅和中学的恋人,也就是我的二舅妈很快结了婚。他们蜗居在一个小小的耳房里,除了两双被子和些老旧的锅碗瓢盆,一无所有。当时因为大舅曲折的婚姻,姥姥家一贫如洗,还欠下一屁股饥荒。二舅结婚没几天,家里面就开了一个会,商议分摊外债的问题,二舅爽快地承担了二百元的债务。在当时,那可是一个巨额数字啊。如果不是二舅和二舅妈通情达理,对自己、对家庭、对未来充满希望,他们是不会这样做的。他们也有理由抱有这样的希望,因为每一个人都已本能地感到,大地已经开始解冻,苦难的日子就要结束了!
那时,先走一步的村子,副业已经开始冒头。随着生活开始改善,农家用了十几年的破旧苇席该到换换的时候了,所以制席业最先繁荣了起来。二舅跑到十几里外的村子,拜师学艺,手上划得到处都是血痕。可当他学艺成功,苇席业也走上了下坡路。当时,已经开始流行在家里的炕上铺油布、毛毡等更柔软的产品,席子成了过气的产品。接着,建筑业又兴起了,大工们挣了大钱,在村子里率先翻盖新房的主要就是他们这些人。二舅想方设法进了县里的二建公司,从小工做起,打算慢慢做到大工。可是,我们全家人都遗传有姥姥的头晕病,登高时容易眼睛发黑。一次,二舅差点从高楼上栽下来,只好离开了工地。几年下来,二舅没有挣到什么钱,家里还是一贫如洗。过年的时候,连贴对联、糊窗花的钱都没有。年关的时候,别人在呯呯砰砰地放炮,他们夫妻却在呯呯砰砰地打架。
尽管如此,二舅还是以能干在周围几个村子有了些小小的名气。这时,又有了所谓的扶贫运动,平素难得一见的干部们纷纷下乡蹲点,每人都要联系几家农户。乡下人保守,对干部们会上讲的扶贫方案虽不明确反对,但并没有几个人真正付诸行动。于是,干部们找到了二舅,动员他规模养鸡。于是,二舅开始了他的养鸡事业。开始时情况还好,可过了不久就闹了鸡瘟,鸡基本死光。二舅去找干部们商量对策,可干部们的扶贫任务已经完成,和二舅没了瓜葛。
二舅是个不服输的人,把鸡笼处理掉以后,听信了电视上养蝎子致富的宣传,花大价钱从打广告的公司买来了种蝎。可是,等养成之后,那家公司根本不能按照承诺的价格买走,并很快消失了。之后,二舅还养过蚂蚁、貂等等据说可以致富的动物,结果无一不是吃亏上当。从此,二舅再不敢养这些莫名其妙的动物了。
二舅的脑子活,观察到农村里有人开始喝牛奶了,马上意识到这是个机会,于是决定养奶牛。可是,从哪里弄到奶牛呢?当时整个县里只有畜牧局一家有奶牛,他便三番五次地去软磨硬泡,人家根本不理他。不过,去的次数多了,自然也就摸出点门道。有一天,二舅又去了,找到一个人说:“xx长,出来和您说点事。”在僻静的角落,二舅塞给他几百元钱,转身就走了。过了两天,二舅又去买牛。办事员还是黑着脸不理人。这时,xx长走过来说:“他也不容易,跑了这么多趟,看来他确实是想养牛啊,我们也应该帮助他们致富嘛,就把那头小奶牛买给他吧。”就这样,二舅在村里人吃惊的目光和议论声中买回了牛,开始了他的养牛生涯。
这次二舅占了先机,奶买得很好,村里人纷纷和他订奶,一时供不应求。奶牛又下了小牛,小牛长大,又生小牛,一切都似乎进入了良性循环的轨道。最多的时候,二舅的手里同时有八、九头牛。那时牛的价钱很贵,光牛一项,二舅的净资产达数万元,成为家里、村子的有钱人。他家的房子就是那个时候盖的。
那时,我正在上大学,每次我放假回家,就听妈妈和姥爷讲二舅养牛的故事,可越听越担心。二舅保守了,他的牛每年都要下牛犊,好多人找他来买牛,他就是不买,唯恐卖亏了。可市场的风险是很大的,万一行情跌下来,损失就大了。果然,后来牛的行情大跌,从此再也没有涨回去。就在那一年,二舅的种牛也死掉了。那是在放牛的时候,为了把牛笼过来,他拿起一块儿小石子向种牛旁边的地上打过去,想把它吓回来,没想到,却正好打在牛的腿上,而牛的腿居然就折了,回到家不久就死了。接着,上头有文件下来,说农户直接挤出的牛奶不合乎卫生标准,不能直接卖,否则重罚。二舅是个规矩人,只好把牛全都处理了,原来数万元的“资产”,一下缩减了大半。
二舅不敢靠养东西致富了,于是通过自己的老岳父,承包了临村河滩上的十几亩盐碱地,每天早出晚归,一整天都“爬”在地里,希望从这些贫瘠的地里扒出钱来。功夫不负有心人,土地的产量慢慢上去了。由于地多,每年的收入还可以。就在他要大展宏图,计划种植一些经济作物的时候,邻村的人来闹事了。他们看到这块鸟不拉屎的荒地竟然还能产出钱来,便大闹村委会,要求把地收回来。二舅只好把地退掉。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经过这么多年的折腾,二舅老了,可是却不能停下来,两个男孩越长越大,马上就要娶媳妇了。根据塞北农村的陋俗,不管哪家娶媳妇,除了一大笔彩礼以及家具、首饰外,还要盖三间新房,这需要大量的钱。于是,二舅又有了主意。北方人喜欢吃羊肉,冬天羊肉的销量尤其大,价钱也不低。在和二舅妈商量以后,他又开始了养羊事业。养羊就需要有草,在一个农业村,哪里有草可吃啊。于是,二舅又做了一件让村里人跌破眼镜的事,家里面的几亩地不种粮,全种草!可是即使如此,也还是远远不够养活他那几十只羊的。尤其是在夏天,到处是庄稼,根本就没有放羊的地方。二舅看着远处光秃秃的南山发呆,忽然有了主意。这些年搞封山育林,山上零散的住户全被政府迁到了山下,山上已没有了庄稼,应该可以放牧。于是他就带上米和基本的炊具,赶着他的羊走进了二十里外的南山深处。政府的禁令,他已不再把它当回事了。二舅白天在山上放羊,晚上就呆在一孔废旧的窑洞里。每当刮风下雨,听着外面风声呼啸,电闪雷鸣,恐惧得只有躲到羊群里。只有等到生活用品即将用尽,才独自下山带些补给。羊们则自己呆在山上,山上已没有比它们更大的活物。只有等到秋天村里的庄稼收割以后,他才赶着他的羊群,再次回到村子。
这就是二舅的牧羊生活。我望着黝黑的二舅,问他:“一整天都在外面吗?”他点点头。我又问:“大冬天的,不冷吗?”他说:“习惯了,冷了就绕着羊跑跑,也就暖和了。”我说:“我看到勇子了,他不来帮帮忙吗?”勇子是我的表弟,是二舅的长子,刚刚二十出头,平时在外面打工,冬天就回来了。在姥姥家,我看他青春勃发,穿着光鲜,在和我们打了个照面后,就不见了人影。二舅咧嘴一笑:“他们这些年轻人,哪个会来帮你呢,现在肯定又在别人家里打牌赌钱呢。”当初,二舅出去当兵的时候,大概也就是现在勇子这个年纪吧。鹅毛般的大雪被大片大片地抛洒下来,整个大地变成了一片银白。我的睫毛上也挂了几片雪花,视线有些模糊,猛然间,眼前的二舅仿佛幻化成了一头巨大的羊,沉默地闪动着眼睛。我这才想起原来二舅就是属羊的啊。我拂去眼睑上的雪花,抬头望去,只见远处的田野上又浮动起几群羊群,它们中间也有几个和二舅一样的人,我不禁又为二舅担心起来。
2008-7-18。
附记:我总在想一个问题,我们的人民,特别是农民,那么勤劳,任劳任怨,可他们为什么总是不能致富,总是处于社会的底层?我的二舅,一个1976年以前的高中生、转业军人,奋斗了一辈子,就是这样一个结果。他试图抓住每一个机会,并努力创造着机会,可机会并不青睐于他。这难道是个个案吗?问题在哪里?如果他不是一个农民的儿子,而是一个有近似经历的革命后裔,又会如何?革命究竟是为了人民,还是为了革命者的后人?我们的社会为什么变得如此僵硬? 中国农村政策的不稳定性害苦的只有农民。
想想为什么物价突飞猛进,香蕉不涨反跌,番茄烂在地里没有人要?规划啊!政策稳定啊! 很同情楼主的二舅.跌倒了又爬起,几起几落,始终不曾被击倒,真令人钦佩.恨其不兴. 引用第2楼benchren于2008-07-27 19:50发表的 :
很同情楼主的二舅.跌倒了又爬起,几起几落,始终不曾被击倒,真令人钦佩.恨其不兴.
谢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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