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之雪刀 发表于 2008-7-6 01:04:08

贫困的土狗【原创非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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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狗,我有一种特别的热爱。从我出生的时候起,我就知道了狗这种动物,因为我们家一直就有养狗的习惯。我不知道自己经历了多少狗,只知道它们是我同年的玩伴和亲密的朋友。
我的家在长城脚下的塞北,儿时的记忆,大都和冬天有关。冬天里故事,除了漫天的大雪,厚重的冰凌,就是狗。
我家养的狗,都是母狗。寒风吹起的时候,正是狗们发情的日子,家里的大院,忽然有一些陌生的狗进进出出,有的还会长时间蹲守在那里。幼小的我胆战心惊,没有大人的陪护,根本就不敢迈出家门。
有一次,临近年关,家里的狗又发情了,我央求大人们陪我去院子角落的厕所,可他们各有自己的事情忙碌,我只好壮着胆子,一步一步地挪了出去。结果还是被一只狗扑到在地,腿上被狠狠地咬了一口。听到我凄厉的哭喊,大人们才跑出来,把我抬进屋里。但我还是喜欢狗。
一个冬夜,我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动,朦朦胧胧地看到爷爷披着羊袄下炕了。开门的时候,一股寒风钻了进来,还夹带着冰冷的雪粒。第二天起来,玻璃上已结满了冰花,宛如大师描绘的山水画,千山万壑,林海无际,到处覆盖着皑皑的冰雪,而我则是一个探秘者,在雪原中跋涉。
就在这时,爷爷推门进来了,对我们说,狗生了,一窝共有六个,怕大狗养不活,就在夜里趁大狗不在的时候,挑出四只小的,埋掉了。剩下两只,一只四眼,一只黑炭。
爷爷的做法有些残酷,可是在当时也只能如此。我们是一个贫困的家庭,我们的狗自然也是穷狗,母狗并不因为生了小狗,就有了额外的食物,而是和平时一样,没有任何有保障的食物来源。两只已经是可以留下的最大数额了,否则,母狗也要被小狗吃垮。即使是剩下的两只,一个月后,也要送掉。
我们家是贫穷的,贫穷到从来没有剩下的食物可以喂狗。洗锅剩下的泔水稀得和水没有两样,只不过多了点油星。即便如此,也没有狗的份,它要被加上两把糠,做成猪食。猪是家里的指望,一年的用度就靠它了。母亲端着泔水在院子里“啰、啰、啰、啰”地一叫,猪就小跑而来,一把把嘴插进槽里,呼噜呼噜地大吃起来。而狗,只有在旁边看的份。当它稍微靠近,有非分之想的时候,马上就被站在一旁的母亲喝退。猪的胃口总是很好,除非生病,总能把一石槽的泔水吃个精光。狗只有在猪“吃饱喝足”,躺在柴草上晒太阳的时候,才能伸长舌头,使劲地舔着石槽的沟沟坎坎,边边角角。
当然,靠这点东西,狗是绝对无法生存的。直到现在,我也不完全清楚,我家的狗是如何谋生的。是跑到别人的家里,偷抢别家的猪食,还是另有来源,比如到田野里捉些老鼠或其他什么动物?记得有一次,我质问母亲为什么不喂狗。她说:“人还没的吃,哪来的东西喂狗。”
狗在它们小的时候,也有一段儿幸福的日子。它们刚生下来的时候,就像睁不开眼睛的小老鼠一样,可是一个月以后,就变成一些小可爱了,犹如一个小小的板凳,在院子里摇来晃去。大家都非常喜欢它们,时不时地也喂它们一些吃的东西。在过年的时候,带些肉的骨头更是少不了的。
可是当它们慢慢长大,清苦的日子就开始了。它们要无师自通地像它们的母亲那样学会贫困中的生存之道。而它们的母亲,因为它们的长大,却要付出生命的代价。这个秘密是我开始懂事的时候发现的。家里年年养狗,可是常常只有一条狗,我也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有一次,也是在快要过年的时候,听爸爸说,过两天,要把家里的大狗打死。我听后死活不依。可一天,我刚从外面玩回来,三舅就告诉我,大狗已经死了。他还告诉了我一些细节,到现在我还记得十分清楚:大狗是被爸爸带到小学篮球场的。去的时候,狗一路摇头摆尾,兴高采烈。大人们采取了电击的方式,在通电的电线上栓了食物,可是狗怎么都不肯吃。后来,村里的一个壮汉用一根绳子套住了它的脖子,挂在篮球架上,勒死了。
我听得直掉眼泪,和父亲冷战了好几天。过年的时候,死活不肯吃那些狗肉。狗肉煮了满满一锅,好像吃了不少天,那个年大概主要就是靠它过的吧。现在,我才有些理解这种做法。一条狗都养活不过来,何况两条。贫困的环境下,更讲究新陈代谢的法则。狗要继续养,自然就要留小的。更不要说还需要狗的肉过年,狗的皮取暖。我们家,没有给过狗任何东西,可狗却给了我们很多。
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最后的那只老狗。它全身漆黑,毛皮发亮。它也是一只母狗,本来也难以逃脱母辈的命运,可命运在它身上竟然发生了改变。当它开始逐渐长大的时候,家里的食物仍然没有它的份额。但就在那个时候,村子里面的地分了,整个村庄一下子充满了活力和朝气。爷爷起早贪黑地干活,家里的日子起色了不少。除了猪以外,爷爷还养了一只羊,并对我们说这只羊不是为了卖钱,专门是为了过年的。羊代替了狗,以后每年过年,家里都要杀一只羊。直到爷爷去世,狗肉再也没有上过餐桌。
这只狗也特别懂事,从不偷吃东西。每到猪吃食的时候,它就不见了踪影。塞北的冬天很冷,年货都在外面冻着,可它从来没有动过一口。它还特别善良,陌生人来的时候,它叫得很凶,但从来不敢靠近,更没有咬过人。大人们说,这只狗让人放心。所以,它生了小狗以后,送走的是小狗,留下的是它,它竟逃过了一劫。于是就形成了惯例:小狗送人,大狗留下。一晃就过去了几年,它由一只小狗变成了一只老狗。
它还是一窝一窝地生着小狗,生最后一窝的时候,我好像已经上小学五年级了,爷爷也是挑了一只黑炭和一只四眼,留下养着。每当我放学回家,这两只小狗都会摇头晃脑地迎上来,在身上扑来扑去,舔这儿舔那儿。我央求大人把它们全都留下,不要送人。大人们竟然答应了。于是,我家史无前例地同时有了三条狗。
可是,就在那一年,老鼠药不知怎么一下子泛滥起来,偶尔就会听到某某人喝鼠药的传闻,村子里的 死耗子也多了起来。一个夏天的中午,四眼突然发疯似地从外面跑进院子,到处乱窜。接着它又窜到家里,使劲往柜子的缝隙里钻,然后又突然窜出。爷爷说,它一定是吃死耗子了,赶紧和了白灰水,往它的嘴里灌,可它还是死掉了。
我家的生活好起来了,狗们的日子也得到了改善,但是贫穷的阴影仍然笼罩在头上,贫穷环境中形成的习惯仍然不能改变。村子里死耗子多起来的时候,爷爷就开始为狗担心,可是吃死亡动物的遗体是它们一代代赖以生存下来的手段,没有办法让它们一下子改变。四眼死后不久,黑炭因同样的原因死在了家里,只剩下了老狗孤零零的一个。我不知道,生活好了,为什么就会导致老鼠的增加,从而使人们不得不下猛药。难道是粮食的增产促进了老鼠的繁殖吗?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就要让这些贫困的狗们承担如此严重的后果呢?
后来,一向硬朗健壮的爷爷被发现患上了癌症,化疗后不到一年就去世了。偌大的院子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院子里没有了层层叠叠的秸秆,没有了收获后堆积的粮食,也没有了前来帮忙打场的乡亲,也没有了鼎沸的人声,只剩下了我们一家四口和这只老狗。不久,我们搬到了十里开外的县城。搬家的时候,老狗死活不肯去,我们只好用大铁链把它拴上,拖走。可它在我们的新家——一个比老家不知要小多少倍的院子里呆了还不到半天,就逃了。母亲说:“看来狗不是恋人,而是恋家啊!”
我们不知道逃回老家的老狗过得怎样,因为我们很少有时间回去。有一次路过,暂住在那里的老夫妇说,已经很久没见到它了。后来,又听乡亲们讲,秋天收割的时候,在一片玉米地里见到了它的尸体,估计是吃了死耗子,中毒而亡。这样的结局很容易想到,住在老院子里的老夫妇定然也没有喂狗的习惯,而它也习惯了自谋生计的方式,在这个粮食日多,农药也日益泛滥的社会,它自然只有死路一条。
我们得到了一个小小的新家,但我们失去了我们的老狗。从那儿以后,我们便再没有养过狗。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现在大街上每天都走着形形色色的狗,富态了,花哨了,不再为生机奔波了,有的是人为它们服务。它们大多被关在阳台上,出来的时候头上一定要有个绳索。偶尔,我也会想到我曾经养过的那些狗,想想它们在院子里撒花儿,它们在田野里奔跑的样子。现在,它们被高贵的人士称为“土狗”,除了那么点儿轻蔑的含义外,“土”这个字还是蛮贴切的。它们确实是生在土里,长在土里,就像我家的老狗一样,只有田野和村庄才是它们能够生存下去的地方。它们土,但它们却健壮、英武。它们在贫困的环境里,不仅顽强地生存了下来,而且还支撑了人们的物质和精神生活。现在人的生活富裕了,可它们却日渐衰亡,代之而起的,或是病态的异种,或是凶猛的犬獒。它们被人遗忘了,因为它们不过是些贫困的土狗。

         2008年7月5日星期六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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