垓下的月色
下弦月的冷光薄薄地洒遍山谷中的营地,将兵帐衬得一片青白,如同兵帐里楚兵的脸色。几支牙旗斜斜地倚在栅栏旁,全都耷拉着脑袋。入夜后的垓下一片死寂。四周铁壁一般的土山上三三两两地出没着些如豆灯光。夜空与山崖的交接处划着一晕黛黧色,以它为幕布能看见无数枝高低旗帜的身影在山风中肆意卷扬。猎猎的旗角声被山风撞击山壁的澎湃声吞没,一齐着冲击士兵们疲惫的灵魂。平日里寂静得可怕的山谷,今夜却被一种更加可怕的气氛所重重笼罩。那到底是阵地上传来的血腥味的郁结,还是阵亡士兵临死前凄喊声的回响?谁也说不清楚。或者这气氛是由四面山谷上酣睡着的十万汉军的鼻息声所汇合成的一种浩瀚无边的威慑力,足以让被围困在山谷下的三千楚兵窒息。
楚兵们大都带着伤痛与忧惧沉沉地睡了,连哨骑都在马背上绻起身子,整个山谷里只有中军帐内还摇曳着灯光。帐中扭动不已的烛焰欢送着袅袅白烟。劈啪一声,爆裂的火光在项羽黑邃的的眼睛中一闪而逝,他回过神来。项羽光着脑袋坐着,狮子盔被抛在角落里,平日里爱逾性命的霸王长枪也倒在尘埃中。他只着半挂甲胄,因为虞姬靠在他宽厚的肩头上睡着了,他怕护肩上的鳞片弄伤她的脸。虞姬睡得很熟,她的神情如同依着主人的崽猫。夜风从帘布的缝隙钻进帐中,将她几缕柔细的发丝轻轻地拂在她白瓷般洁净的脸上。
半空中的下弦月透过薄薄的帐帷冷冷地朝里窥看,项羽瞪住它,眼睛里神采逸动。“月亮,你也配来取笑我!你那般死人样的光芒能媲美我项籍火烧阿房的烈焰么!当年我在巨鹿的一声大吼吓得你三天不敢出来!你也配!就算我最近总打败仗;就算我今天被困在这不毛之地,那又如何!有种的你就跟我打赌:赌我项籍明天不能突出重围!” 月光映在霸王枪上,枪尖闪过幽幽蓝芒,项羽将目光转到这粗如儿臂的铁枪上,露出一口雪白的牙。“噗嚏。”梦乡中的虞姬轻轻地打了个喷嚏。项羽将身子正了正,让她靠得舒服一点。看着虞姬的脸庞,项羽眼里尽写柔意,齿启处却闻胸底一声叹息。
缓缓地,项羽将手探往腰间的鹿卢剑。他的手指刚触到冰冷的剑柄,立即如同扎上了针尖一般,猛地缩回半寸。“你不是天下无敌么?”隔着薄帏的月亮冷冷地嘲讽道。“天下无敌!天下除了我项羽谁还敢担当这个称号!我麾下骁勇的江东好汉们令诸侯的士兵们形同土鸡瓦犬!兵锋所向,望风披靡;号令所至,孰敢不从!放眼天下英雄,谁敢与我西楚霸王争锋!什么东皇,何种司命!我都不放在眼里,若要让我心服,先赢过我手中的七尺铁枪!我......”项羽剑眉扬起,仰脸对着帐幕外的夜空,目光炯炯。“那你为什么被困在这里?”月光依然清冷。“那无耻的刘邦,盟书上的歃血还有余腥,他居然有脸偷袭我的城池!在鸿沟前我是跟他喝了血酒的!他不是男人么!哦,对了,他不是人,他是毒蛇!他为了逃跑竟然三次将一双亲生骨肉推下车子!我拿烹杀他老子来威胁他,他居然提出要分一杯羹!这么残忍哪里还算人,称他为蛇都会玷污这种无辜的生灵!”项羽髭须炸起,双目中蕴涵着雷电。“那你呢?你不残忍么?”“我,我......他刘邦也......你怎么不......”项羽的目光登时黯淡下来。“听!北方!那是什么声音!风儿带来嘶哑的呻吟,凄厉的惨叫,彻地三尺!你还记得新安的大坑么?那里有些什么?当夜我是在场的,那坑下埋葬着你项羽亲自下令坑杀的秦兵,足足二十万。”半抹薄云笼过月边,月光煌煌一闪,项羽喘出半口气来,汗珠布满脸膛。
项羽的掌心贴上剑柄,五指紧紧揸着。半晌,他闭上眼睛,左手握住了剑柄,齿啮下唇,铮然一声,半截雪亮的剑刃出鞘,映上剑身的烛光显耀无比。“我在做什么?”肩头熟睡的虞姬并没有被惊醒,转过脸来的项羽盯住自己那双映在剑身上的眼睛,“重瞳,天子的眼睛......咦!我的眼睛里似乎写着什么。伤感?惭愧?绝望?不,不不!这些东西什么时候属于过我项籍!我是西楚霸王!我可是堂堂的西楚霸王!”“你看到的是自私与残忍!”冷月探出身来,更加皎洁堂皇,“你为了明天能顺利突围,竟然想把宝剑刺入这位与你朝夕与共的姑娘的胸膛!”项羽沾满汗珠的胡须被下唇的牵动着,他紧锁浓眉,下唇咬破,手中宝剑却没被多拔出半分。“怎么了,西楚霸王?当年你起事斩杀殷通时用的不就是这柄宝剑么?你夺军斩杀宋义时用的不也是这柄宝剑么?你号令部下一夜坑杀二十万降军时挥舞的不正是这柄鹿卢剑么?那时的项羽是多么的勇决!今天的你却是怎么了?难道你肩头熟睡着的虞姬比卿子冠军更可怕么?为什么你的手在颤抖?为什么你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行事不绝,还谈什么英雄好汉!”嗤啦一声,大半截窄窄的剑身被拖出了剑鞘,项羽大口地喘着气,狠狠地盯住月亮。“对!就是这样,这才是杀人如麻的西楚霸王。摆动你的胳膊,将你的剑拔出鞘,让寒光四射的宝剑来享受今夜的祭品——那只在你肩头歇息的能歌善舞的百灵鸟喉管里的鲜血!来吧!饱饮人血的宝剑能削铁如泥,明天定能保护你逃得远远的。快,拔出你的剑!刺穿那爱唱《采莲子》的姑娘的咽喉!”“不!不!你胡说!不准你胡说!我爱她,她的歌声伴我入眠,她那双清澈的眼睛扫空我的烦躁。我不愿意让任何人伤害我的虞儿!明天我就要率军突围了,但虞儿怎么办呢!难道把她留在这营地里任由汉军凌辱?我项籍所心爱的女人,要死也要死在我项籍的怀里!虞儿一定也是这么想!一定!”“那你为何迟迟下不了手?踌躇可不是你的个性。”宝剑锵然还鞘,项羽垂下了头。“我下不去手,虞儿与我朝夕相对,如胶似漆,她是那么信任我,你教我如何什么样的目光来面对她那清澈无邪的双眸!”
帐外风起,帐帷抖动着。风声中似乎夹带着歌声,似曾相识,飘忽而凄婉,一扬以九转。风声渐渐息,而从四面山顶压下来的 歌声却俞发清晰。那些歌时而飘渺地如同远在天际,时而又清晰地如同在回响在耳边。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