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零《去圣乃得真孔子──〈论语〉纵横读》读后
李零先生先前出版《丧家狗──我读〈论语〉》(山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一书,颇引起些争议与讨论,这次又出版同样为谈论孔子与《论语》的著作:《去圣乃得真孔子──〈论语〉纵横读》,收入三联书店「我们的经典」系列丛书中(据出版目录,其它三本为《人往低处走──〈老子〉天下第一》、《唯一的规则──〈孙子〉的斗争哲学》、《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周易〉的自然哲学》,皆为李氏所著)。据其书中自言,此书乃是《丧家狗》的续编,然和前书不同,并不是通读,而是精读。在本书中,李氏将《论语》拆开,上篇讲人物,纵着读;下篇讲思想,横着读。不变的是,仍延续前书的主题:「去圣」和解构「道统」。一是论圣人观念的变化,讲明孔子拒当圣人的原因,及后人将其树为圣人的荒谬;其次,讲道统观念之谬。李氏认为历史上捧孔子,一是讲治统,二是讲道统,三是以儒学当宗教。这三种观念都是意识型态,皆要去除后才能理解历史上孔子的真相,故其书标为「去圣乃得真孔子」,即是自己立场的明白宣示。相较于《丧家狗》,李氏认为此书讲得更为深透,很多问题,都是再思考而得,并不是重复原来的内容。就此书章节安排而言,「上篇 纵读《论语》(人物篇)」部分,包括:「一 走近孔子 二 孔子的形象 三 孔子的“祖国”和“父母之邦” 四 七十自述 五 七十子之徒 六 孔门十三贤 七 孔子品人录(上):古昔圣贤及其它 八 孔子品人录(下):今之从政者和隐逸之士 九 孔子是怎么变成圣人的 十 “丧家狗”解。」大致而言,若对孔子其人及《论语》其书有基本的认识,这一部分并没有细读的必要,因为除了新出土的简帛材料,相传关于孔子及《论语》的文献有限,且仅在个别处的解读有见仁见智的差异,李氏在书中也并未提出特别的解释。此篇重点应在最后二部分,即「孔子是怎么变成圣人的」及「“丧家狗”解」二节。后者是对前书批评的统一回应;前者,则着重在解释古代及孔子心目中「圣人」的含义,及孔子生前拒绝「圣人」美称的原因,本着名从主人的原则,李氏认为后人便不应把此名号加在孔子头上,否则,尊之适足以侮之。
历史上「圣人」观念的变化,孔子是否能当「圣人」之称,及历史上尊崇其为「至圣先师」的文化意义,可以分开来讨论。不过,李氏在书中所展示的逻辑相当简单明确,即他认为「圣人」乃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聪明人」、「南面听治统治天下安定万民的人,古代用法实与圣王同义,没有权位不能当圣人」、「古人说的圣人是尧舜一类上古帝王,都是死了很久的人」。而一来,孔子不认为自己是生而知之的聪明人;二来,他没有权位,不能做到像尧舜一样,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修己以安百姓,在政治上是失败的;最后,圣人乃死后之尊称,孔子生前既已婉拒,后人便不应当为了自己不良善的动机而硬加在他头上。在李氏的心目中,孔子的价值及历史的地位在于,他是春秋时期最博学的人,同时是社会批评家,百家争鸣的开启者,而最后一点乃李氏最为称赏者,他认为这是先秦思想最为灿烂光辉的根本原因。
如同李氏所罗列圣人一词可能的含义,古代「圣人」的观念并不固定而明确,随不同历史时期而有含义上的演变。如孔子、子思,皆曾被称为圣人之后,子思乃因孔子的关系,可以不论,孔子祖先因有「让国」之行,故被称为圣人;孟子曾有「圣人,人伦之至」之说,偏向道德及伦理意义。而此二种含义,并不在李氏所列三种之中,而对孟子所主张「人皆可以为尧舜」之说,李氏认为是对圣人观念的彻底庸俗化。此种态度不仅过于胶执,且对孟子人性论意义的理解,也过于浅俗。孔子生前,时人及其弟子即有以圣人称之者,孔子是否接受是一回事,若照李氏圣人乃死后之尊称一说,后人以圣人尊称孔子,也未必不可理解。同时,即便传统观念中多以孔子为圣人,也并不全然因此阻绝了对孔子的怀疑及批评,不管儒家内部或来自其它学派,遑论李氏所盛称,近代以来对孔子及儒家的诸多批评了。也许因为所处环境的差异,对李氏所极力反对当代尊孔崇儒意识型态的隔阂,故对其所以要去圣以还孔子真面目的心情,虽多少能够理解,但在论证方法及说理上,并不觉得有特别可取之处。
就上篇「纵读」部分,李氏做为古史研究者,虽并未提出新解,也展现了其整理考辨文献的功力,然就下篇「横读」部分(十一 周公之梦 十二 天命和人性 十三 圣人和仁人 十四 君子和小人 十五 孔子论德 十六 孔子论礼 十七 孔子读过什么书 十八 孔子到过什么地方 十九 孔子的政治烦恼 二十 我们从《论语》学什么),按主题摘录的方式来分析解读孔子的思想,便暴露出李氏思想上的局限与不足,且其所自言对孔子「心理上的分析」,也颇多可以商榷处。
依自己的读后感,李氏认为孔子思想中,有关天人性命方面,多无深文奥义可言,在思想史上虽有承先启后的地位,但承先的历史意义大于启后。在政治上,李氏认为孔子思想基本上是贵族本位,虽然具有改革的良善动机,但受限于君子理想及复古主义,其政治上的乌托邦永远无法实现,所以,孔子一生是很不快乐的。李氏深信孔子迷恋政治,不接触政治便无法忍受,偏偏现实上仕途不顺,故其周游列国,基本上即为求官之旅,因为孔子主张读书,不是为读书而读书,读书是投入,做官是产出,有很强的功利目的,这是真正的中国特色云云。
若上面对李氏所解读孔子思想的理解没有太大误差,阅读此书后,自己不免有一直接的疑问,若真如李氏所言,则孔子与《论语》一书,如何需列入经典地位,且必须向众人大力介绍之必要?虽然李氏对孔子仍有肯定之处,但依其所列之标准,历史上可列入的学者及书籍,虽然不能说汗牛充栋,也难以明显见出《论语》必居于经典地位之原因。其次,李氏虽然依据《论语》文本来阐释孔子思想,但在有意无意间的过度引伸诠释上,令人感觉其对古人思想观念的解析不够谨严,同时,也降低其说法的可信度。兹略举数例加以说明。
〈学而〉:「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子张〉:「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李氏的解释及评论是:「德行好了,有馀力,要学文。学问好了,有馀力,要当官。归根结底要当官。」估不论后者乃子夏之语,非孔子之说,如何理解,及其是否为儒门通义,也可讨论,但李氏在此其斩断葛藤,直接了当地下结论说:「归根结底要当官。」因在其价值选择里,读书人想当官,便是功利态度,当然是不好的。故孔子说:「君子谋道不谋食」、「君子忧道不忧贫。」在李氏的笔下,也理解为:「在他看来,种地,只会饿肚子;读书才能吃官饭。长远看,吃官饭,肯定比种地划算。」
故李氏认为,因仕途不顺,孔子心情常常不好,并引〈阳货〉篇:「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解读为孔子心情最坏的时候,气得连话都不想说。
〈子罕〉篇:「大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子闻之,曰:『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按太宰所言,其观念中即以「多能」可以当「圣」,此亦当时圣人观念较为宽泛之一证。子贡以其师为圣,但与孔子相同,皆不认为多能即可以为圣。末句「君子多乎哉?不多也。」或与下章「牢曰:『子云:吾不试,故艺。』」连读,补足「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之意。然李氏认为这是孔子生前否认自己是圣人的直接证据,很值得我们重视。其提示并非无理,差别在于,李氏必以孔子谦辞之态度为严拒,此乃认知上的不同,姑不深论。一般对圣人,或有德者的看法,谦虚应也是其美德之一,否则非因宗教上的感召,或真明其天命而有此自信,历史上以圣人者自居者,多半非庸即妄。《白虎通》云:「圣人未没时,宁知其圣乎?曰:知之。《论语》曰:「太宰问子贡曰:『夫子圣者欤?』孔子曰:『太宰知我乎?』圣人亦自知圣乎?曰:知之。孔子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此处对孔子「太宰知我乎」一语之理解,容或可商,然孔子自述五十知天命,以斯文传承之大任自居,即便以圣人称之,似也不会过于勉强。近人胡适撰〈说儒〉一文,即以孔子类似言论与耶稣基督宗教上受到感召的言语比拟,其结论虽不可尽信,起码不能说没有点因头。更不论《论语》里,还有类似〈子罕〉:「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等存有争议的章节。
当然,以上针对李氏对于《论语》及孔子思想理解上的不同提出商榷,并不在争论孔子是否为,或自居为圣人,因为对这些问题可以见仁见智,也多为事后的评价,实无争论的必要。所欲指出者,在于李氏此书贡献,可以说破大于立,当然,若真能袪除一些围绕在孔子身上陈腐迂远的想法,未始不能有所树立。不过,整体而言,此书做为一家之言尚可,要做为导引一般读者理解孔子与《论语》的入门读物,个人认为并不合适。然以上所言,如同《论语‧宪问》篇所载:「子击磬于卫。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子曰:『果哉。末之难矣。』」仅是个人阅读后之感想,非敢做为此书之评介。 谢谢p兄提示,那便算留个位置,有空再说说别的感想。 哈哈,这下好勒,两位老师同时开课:)
http://www.readfree.net/bbs/read.php?tid=4599131&fpage=3 不该删此帖吧,删了这个的话分分是不是也没了?
删那个好了。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