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云飘香 发表于 2008-4-22 18:16:32

执求与超越——记心中的司马迁 [非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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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学术文章,仅为幻云一时感触下的随性文字耳。


司马迁,一个震撼人心的名字。能详的耳熟,总让人错以为这个名字曾纵横史书的大量篇幅,待要畅言之,最终却仅能将他的风采僵化在张口结舌的无声里。他为后人留下了千古绝唱《史记》,却没为我们留下人前的自己。生于龙门、历涉天下、临终受命、李陵之祸、作史志意,娓娓叙来的轻描淡写,这条路的孤单,只踏得上他踽踽独行的脚步。所以思潮胸怀的激情澎湃,不是缘于历史上明文记载的他,也不是时人亲友眼里的他,而是报书内、史记中字里行间那不经意闪掠的身影。曾经的抱负、冲劲、豪情、傲骨……当一切一切都被不堪回首的沉痛埋入了翰墨之中,却为笔下流动的生命增色了撼动人心的风神丰采。《史记》是他内在生命的转化,所以《史记》的问世,就是他的遁世;所以《史记》流传下来了,而他,也就无须再流转于红尘俗世间。

《史记》于他的意义是如此浩瀚,以至于身外的一切变得那么微不足道的尘渺,包括士人最重的名节。名节呵,这原是他九死无悔呵护备至的崇高信念,却成了他别无选择不得不割舍的珍贵,百般苦涩岂足人道,又谁能明了?自解无益,于俗不信徒取辱。想一心拳拳而片语遭祸,从此他再不奢求知己了,然而在终日隐忍吞声的苟且偷生里,他也依然想望知己,想宣诉倾尽江河也洗不清的满腹屈辱,想坦言为天下观笑而不死节的忍辱隐衷,于是便有了〈报任安书〉的血泪痛陈抒怀明志。任安是否会明白,也许这于他并不重要。因为就在刻毕报书末字的瞬间,无论《太史公》将来传与不传,他都将得到众生的谅解,时人的、后人的,更重要的,是他对自己无法死节的释怀。

名前先冠的“太史公牛马走”,〈报任安书〉有此六字足矣,往下洋洋千言,都不如这六字来得真切挚痛,敞怀明志。牛马走,那不是谦称,而是痛辞,不是他忍辱偷生的写照,而是他忍辱偷生的隐衷。所以不是“太史公牛马走”,而是“《太史公》牛马走”,如今他司马迁不再是以“推贤进士”为务的士,而只是《太史公》一书的“牛马走”而已。他再不属于自己,而属于《太史公》;属于自己的他可以推贤进士,属于《太史公》的他却无能为力。前为李陵开脱,而后拒任安重托,因为他可以为友而死,而《太史公》却不能为谁断送。任安若是他的知己,那么开篇六字入目之际,他便已当知有死无救的答复。

发愤而作,述往思来,在其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司马迁的“郁”在于从容全节的欲就不得,在于大质亏缺的身残处秽下,却得强自周旋于刑余之人、闺閤之臣、扫除之隶的动而见尤中。处身闒茸的累世弥垢,辱及先人的无颜上坟,尊严沦丧的自我放逐,满腔郁郁,“结”在一点,结在一个令天地永恒都黯然失色的高风亮节里。“士”这个郁结,正是他面对自己永远无法释怀的沉痛。

师从大儒,胸怀天下而志于用世;历涉四方,迹圣贤之迹而心其心;受命作史,意法春秋以垂法后世。士的写照啊,从就学、游学再到出仕,少负不羁之才的他,沿着古今士人的正路,踩着他们的足迹,迈向那终有一日得以尽心天下的朝堂。他以能为士为傲,以真士为一生所求。士,有真有假。士的真谛,不在于一个身份,不在于世俗标准,不在于敌我立场,甚至也不在于是非曲直。“士”是尊严,是铮铮铁骨,是无懈执着的高尚,是立意较然不欺其志的虽千万人吾往矣。所以不在乎力折公卿盛犯禁,不在乎忠于亲善罔是非,诺诚行果赴戹困的游侠是士,义不贰心酬知己的刺客也是士。士不需要恩赐,甚至不求理解,他渴求的只是信任与尊重,他要一个无后顾之忧、为知己旋翔燃烧的舞台,尔后在瞬间的舞姿和火焰中获得无愧今生的存在意义。司马迁在〈报任安书〉及〈刺客列传〉中两次提到“士为知己者死”,是的,他与所有的真士一样,都渴望一个知己,更理解一个“士”所仅求的是什么,所以他不能不为李陵说话。然而,他只记得自己当为李陵的知己,却忘了武帝不是他的知己,于是为了心目中的真士,他却丧失了自己认定的为士资格。

诟莫大于宫刑,他再没有资格、再也不能跻身真士行列。不,不是不能,是不可。腐刑意味的不是身份的转换,而是尊严的沦丧。腐刑出于自乞,他怎可以此宦竖之身再论列朝政,轻羞当世之士,那是他曾经以最崇敬的情怀所效法的群体,而今却成了他终生回肠九转的屈辱炙痛。我常想,片语招祸,为一淡水之交犯颜直谏毁尽一生,他能不有一丝悔恨吗?可他说了,虽万被戮,岂有悔哉!他不悔,因为这或许是他作为一个真士最轰轰烈烈的一次,尽管也是最后一次,但至少他在仍身为士的当儿,无愧于一个真士的本色,激于义理,所以虽千万人吾往矣。然而他虽不悔,却不能不有恨,其恨不在为李陵陈言,而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君子忌没世而名不称焉,司马迁啊,他虽在形体上屈服于不能为士的无奈,却依然紧守着儒士的胸怀。或许他毕生中的遗憾唯有一个,那就是不能完结《太史公》于受刑之前。苟能在《太史公》的面世之日全己士节,那将是他无憾终生的最大渴想,在淡淡微笑中从容赴上求仁得仁的崇高理念,为一个真士的光辉划下完美的句号。然而时机的擦肩,注定了与完美绝缘的残缺。他是一个失时的人,惜其不成,一时之失而错恨难返。“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传”,这句话背后的影子是如此清晰。〈太史公自序〉作为最后一传,是否因为只有在真正完结《太史公》的那一刻,他才有列入自己的勇气?罹祸下狱,即便全己死节,著作未成,不仅未能立功名于天下,还愧对父志史责。他是失时了,所以他就极刑无愠色,所以他隐忍苟活,为的便是在偷生之中将失去的“时”给把握回来以自救,然后便是偿还死债之日。于是《太史公》成,其功名成天下,而在同时,他让世间淡忘了他的身影。他甚至没有给自己留下确切的生卒年。《史记》的流传,便是他生命的存在;《史记》如若不传,那他又有何面目留下足迹?他造就了《史记》,《史记》成全了他。

曾任由自己的思潮狂想,倘若不是宫刑,司马迁的名字或许不过就和其他史家一般。宫刑彻底摧毁了他的本生,然而也就是在他受宫刑的瞬间,在磨平了的锋芒棱角中,他得以超越了本生。《太史公》于他不再是当世仅仅的肩负父命、仅仅的史家之责,而成了他的生命,成了他报本明志的自救独途。从他“小子何敢让焉”不可推卸的父志史责转换为别无退路的生命意义,从沉重到沉痛,从众史之一跃为众史之冠,没有史家能如司马,因为他们都无法将史书取代自己的生命。他的背影是如此孤单,可却自予人一股吟啸万古的志气。

李陵之祸,他豁然了,恍然了。他的直言,挽不了一时一人的冤屈;而他的直笔,却能翻累世千秋之不平。在人情冷暖、泰山鸿毛的通明洞悉中,他不再执着于一时的名节,转为治万世之大业;不苦当世无知己,但求来有知音人。是他的不幸却是我们的大幸,当在现世无法邂逅知己,他便惟有垂书后世寻觅,于是我们都渴想成为他心中的知己。

腐刑摧毁了他为士的尊严,却解脱了“士”压在他身上的重量。也许他并不知道,就在他自以为无颜成为国士天下士的当儿,汉国、天下在他眼中遂变得沧海一粟的渺小。士以天下为己任,他既已不望为士,便从此放开一切径自追求他的天人古今。以古今天人为己任,一家言成,司马迁成不得国士,成不得天下士,他是名垂万古的千秋真士。士为知己者死,知己何必在当世,将生命融为《史记》,千秋万代,《史记》之所在,知己之所存也。

goto1 发表于 2008-4-23 23:30:47

司马迁,史记,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几千年过去了,纯朴,简单的文字还是那么让人深深地,从脑海底部,有触骨的体会,这可是文盲都能理解的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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