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涌-中国的“孝”与西方的“爱”
中国的\"孝\"与西方的\"爱\"《学而时习之--论语研究之一》选载之八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译文]
有子说:“做人孝敬父母,尊重兄长,就很少会冒犯上面的权威。不冒犯上面的权威的人,则从来没有叛乱的。所以君子要培植其本性。有了这种本性才会有正当的秩序。孝敬父母,尊重兄长,难道不是仁爱行为的根本吗?”
[评论:“孝”与“爱”。]
中国自周代以来,可谓是以孝立国。有子这段话,典型地体现了以孝立国中“私德”和公共秩序合一的政治哲学。在初民时代,“私德”与公共秩序的合一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因为当时人们聚族而居,其政治共同体常常就是一个扩大的家族集团或几个家族的联盟,说白了就是一个家。而人又是经验的动物。他们理解政治秩序、寻求把自己和别人联系起来的纽带,就必须从自己亲身经验过的私人感情开始。
不过,父母兄弟之间的感情并非唯一的私人感情。恋人之间的感情,也是一种非常牢固的私人感情,也可以用来作为政治秩序的基础。我曾考述古希腊的同性恋和雅典民主政治的发展,把同性恋中的“男同志”算入“民主之父”,也正是此意。请看我专文的论述。(薛涌:2006, 1; 2006, 2.)下面不妨引用过去写的一篇小文,《孔子的孝与柏拉图的爱》,作为本章之评论:
简单地说来,中国自古是个“纵式社会”,人分上下,位有高低。政治、社会层面是如此,心理、感情层面也不例外。人与人之间,一般都是纵式的关系。横向、平等的人际关系不能说没有;但这种关系,不论是从政治上、社会上、还是文化上,都不受鼓励。西方的社会几乎从一开始就是个“横式社会”,人与人是平等的。因此人生在世,必须学会和人平等相处。这当然不是说西方没有等级。相反,在相当一段历史时期,西方社会的等级似乎还更森严。如欧洲的中世纪等等。但是,你仔细分析就会察觉,人家那里的许多纵式的等级结构,还是以横式的文化价值为根基的。举个简单的例子,缔造了罗马帝国的奥古斯都大帝,他不是自称皇帝,而是princeps,意思是第一公民或公民的头领。这个词后来演化为prince,也就是王或王子的意思。有人甚至认为这个字和现在的president即总统还有语源上的关系。可见,人家称王、当皇帝,最初也是从作公民开始的。奥古斯都并不仅要这个名字,行为上也以公民作为包装。他征服世界后,用从外面(特别是奇富的埃及)掠夺的财富大兴土木,吹嘘自己把罗马从一个砖砌成的城市变成了大理石的城市。但是,当他建设奥古斯都公共广场时,因为不能说服个别土地所有人(即我们所谓的“钉子户”)卖出所需的地来,竟宁愿把广场的一角修成不对称形。这比起我们现在的拆迁还是文明多了。其实后来等级森严的欧洲封建时代,也有所谓圆桌骑士,即大家不分高低,平时议事,围着圆桌而作,以示平等。
有人也许会说,这样比不公道。中国传统的社会才更平等。比如科举,谁都可以考,谁考过了就有当官的资格,不看身份。其实,这不过是国家把确立身份的权力从社会那里抢到自己手中而已。在科举中,通过什么考试就有什么身份。这从纳税到当官的资格上都能体现出来。只是这个等级不能由社会来规定,而是要由国家来规定。不象欧洲,社会规定人的身份的权威特别大,国家的权威反而小。也正是因为如此,一些看似比中国等级森严的社会,在许多方面比中国更为平等。
且以日本为例。都说日本是个等级社会,或中根千枝所谓的“纵式结构”。但看看日本的草根社会,许多平等的因素在中国传统中是很难找到的。比如从中世开始的所谓“一揆”,就是地方的武士或农民为了同一目标的结盟。“一揆”的意思大致是“同心”、“一致”。在这样的组织中,成员非常平等,盟约签署时有严格的格式:中间画一个大圆圈,大家围绕圆圈签字。看这样的文书,你根本不知道谁是首领。后来江户的幕府政权建立了严格的等级秩序。但“一揆”在农村还是根深蒂固,最后成为老百姓“闹事”(即所谓“群体事件”)的主要形式。比如一个村子冒死越级投诉,即“越诉”,相当于现在中国的“上访”,在当时属于违法的。更不用说这种“越诉”常常伴有暴力行为。村民知道官府要惩罚,就在诉状上按“一揆”的文书样式,大家围着大圆圈签字。官府于是找不出头领,也只有法不制众了。甚至在江户时代前的中世末期,村里公共集会和讲演乃至携带武器的权利就很发达了。农村的这种平等精神和组织结构,在明治时期是自由民权运动的基础,至今仍然被视为是日本民主的草根资源。二战后日本占了个便宜,因为美军占领,白拣了个民主。但是,看看现在的世界,被美军占过的地方有几个能发展出成熟的民主制度?看来,日本还是有“一揆”这样的本土资源,使民主制度顺理成章地确立。
相比之下,中国这两千多年,皇权不断扩张,官僚机构的手越伸越长,民间的草根组织无从发展。我研究中日历史是就深有感触:研究中国史,比如清朝,中央档案汗牛充栋,说明上面的官僚机构复杂,必须靠文件才能运转。但到了县以下,几乎什么档案文书都没有,说明那里没有什么像样的组织结构,根本不用文献。再看江户的日本,幕府的“中央”文献也许赶不上我们第一历史档案馆保存的东西气派;但村文书异常丰富,甚至农民的小本经营也有详细的帐本。这说明人家一个小小的村子,机构复杂,非得有文件不能运转。要知道,政治架构是必须有等级才能运转的,连最民主的社会也是如此。但社会关系可以以平等的概念来规定。我们这里的资源,都被吸进政治架构,即从村子里被吸到中央的衙门中,最后导致草根社会败落,社会被政治化。或者说,政治的等级,塑造了整个社会和人的生活。我们的心理现实和感情生活也就被等级化了。
孝和爱最大的不同也就在这里。孝是描述和强调一种纵式人间的关系。爱是描述和强调一种横式的人间关系。中国人重孝,西方人重爱,这从从孔子和柏拉图就开始了。这多少是适应两种社会、政治制度的需要。这也是我后面要讨论的问题。
一个被孝所规定的纵式社会,并非没有横向的爱欲。只是这种爱欲被压抑了,乃至有许多心理畸形。一旦纵式社会的基本秩序动摇、失范,爱欲就会奔涌而出,形成爱的文化。
我们不妨谈谈2005年10月去世的百岁老人巴金。巴金的力量,当然和他晚年“讲真话”的人格有关。但是,他一生事业的基础,还是年轻时候写的《家》、《春》、《秋》这几本小说奠定的。这几本小说,翻成英文会平淡无奇,看不出好在哪里;却塑造了几代中国人的心灵。为什么?因为这些小说写的是爱与孝的冲突,以及爱如何被孝所压抑、如何对孝进行一场无望的反抗。再往深说,这并不仅仅是言情而已,而体现了中国人对建立一个以横向的人际关系为基础的社会的渴望。这正是五四的精神。
这也不奇怪,五四时代的《家》、《春》、《秋》,在文革后期对年轻人格外有感召力。上个世纪70年代上初中时,听一个比我大几岁的女孩子说,她晚上偷着看巴金,通宵不睡,枕头都被她哭得湿个透。文革结束后解禁,我还记得全家人到王府井新华书店排队,买的就是《家》、《春》、《秋》这样的书。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文革中有个“反动”的“手抄本”,叫《第二次握手》。等后来公开出版之后一看,觉得实在荒唐:这么一本幼稚的言情小说,怎么会有政治意味?其实,说其“反动”并不是冤枉。言情鼓励的是人与人之间的横向关系,以及对这种关系的忠诚。在那个夫妻都要互相揭发的时代,这种横向的忠诚岂能让政治权威容忍?这也难怪,从50年代初的《红豆》,到80年代初的《爱情是不能忘记的》等等,言情小说一直都被一些人所侧目,觉得其中表达的东西不太安分。
如今的中国,在社会和文化层面好象已经开放得不得了了。人们似乎不需要巴金了。那些更幼稚的言情小说,也没有几个人能看得下去了。当你想怎么爱就怎么爱的时候,表现爱被纵式权威压制的书当然也就无法引起人们的共鸣了。然而,在一个还没有建立横向的人际秩序的社会、在感情世界被纵式权威宰割了几千年的文化中,人们真会一夜之间学会享受横向的感情生活吗?
应该说,我们生活在一个爱欲迸发的时代。我们的感情世界,有着30年前想也不敢想的自由空间。许多人正在利用这样的自由,建立横向的人际感情纽带。但是,更有许多人,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自由,不知所措,不知道如何去爱。还有许多人,根本不想去爱。看看媒体上铺天盖地的美人,渗透到社会各个角落的小蜜、小姐、三陪,我们会感到这是一个有欲有性而没有爱的时代。欲或性,变成了消费,通过买卖、权力,参与双方马上进入了不平等的、也就是纵式的关系。即使现在的所谓“一夜情”,看上去是建立在横式关系的基础上,但实质上,这种“一夜情”强调的也是如何解脱对这样的关系的责任,而不是对之始终不渝的忠诚。民主社会的感情结构,是对平等关系的责任,而不是对之不负责任。一句话,我们似乎已经丧失了我们时代的《家》、《春》、《秋》。我们守着这样的自由空间,却发展不出我们的“伴侣文化”。
许多人现在还认为,这些现象,是西方的影响所致。不错,西方有《xxx》,有发达的色情文化。但是,人家的伴侣文化更强,在社会上是绝对的主宰。从父母和孩子,到丈夫和妻子,或者情人之间,人际最主要的纽带还是爱。从历史上看,“伴侣文化”或者“配偶文化”的生成,和西方中产阶级的崛起、以及这一阶级日益获得了平等的政治权利都密切相关。奥丝汀描写爱情的小说也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诞生并风行的,构成当代西方人的集体无意识或者文化心理积淀。在当今的美国,即使最自由的新英格兰地区,比起现在的中国来还要“老派”得多,除了几个大都市的中心外几乎谈不上“夜生活”,你也很难看到那么多性消费。人家的爱欲,是在横向的社会关系中表达的。大家对用权力和金钱建立纵式的感情和欲望的关系非常鄙弃。所以相对而言,仅仅基于肉欲的关系在人家的社会里还是非常边缘,很难象在目前的中国这样喧宾夺主。
概而言之,“孝”是建立在父母与孩子之间的爱之上的行为规范,也是“仁”的具体体现。但是,“孝”表达的不仅仅是感情,而且还有权威,有孩子对父母近乎无条件的服从。儒家正是通过这种建立在基本的人情之上的权威,来寻求建立公众秩序的途径。我们经常站在自己文化的立场,说西方社会没有“孝”,乃至其家庭关系不如我们这样牢固。这里含有极大的误会。要知道,“孝”不是爱的唯一表达方式。没有“孝”,两代人的亲情也未必就会减弱。你到美国看看就明白,人家的墓地,经常设在人口稠密的地方,甚至市中心。活人死人在空间上比我们近得多。一到各种节日,墓碑前堆满了鲜花。在看公园湖畔的座椅,许多是孩子为纪念父母捐赠的。我曾还记得一个椅子背上献给父母的题词:“感谢你们让我们拥有这个美丽的世界。你们的孩子们。”没有亲密的家庭关系,这些遍布于生活空间中的标记是从哪里来的呢?我经常感到美国家庭的亲密甚至超出了中国。不过,人家确实很少用“孝”来描述孩子对父母的关系。人家用的词汇是“爱”。这种感情,在现实中并非没有权威关系的背景。毕竟是父母养孩子,对孩子有指导的责任。但是,人家的父母在处理和孩子的关系时,尽量淡化这种权威,哪怕是自己付钱让孩子上大学,也要尽可能尊重孩子的意志和选择。比如我的女儿的教父教母,自己的独生女儿哈佛本科毕业,又在牛津读完中世纪研究的硕士,目前正面临着重大人生选择。我问他们:“你们希望她干什么职业?”他们从来都说:“干她喜欢的事情。”但拒绝说出自己的具体期望,不仅当着孩子不说,背后和朋友也不说,生怕影响孩子的自主选择。父母对孩子的关系,由此成为超越权力等世俗纽带的无条件的爱。这样长大的孩子,对你的回报也许不是我们中国人讲的“孝”,但也是一种同样触及你心灵的爱。
“孝”表达了一种优美的人际关系,在现代社会中仍然具有深刻的价值。但是,我们早已进入了一个以核心家庭为主的现代社会。如何处理横向的人际关系,如何保持这种横向关系之中的信赖和责任,则是我们面临的更重要的挑战。 什么是“孝”?产生它的人性及社会历史根源是什么?它的演变及其原因和结果?它的价值与局限、视野与遮蔽?它在东方文化系统中的地位与作用?它对东方民族的文化心理结构的影响及其途径?对照“爱”的文化展开批判性分析?诸此问题,对于当前与今后相当长时期内的文化、政治、法治与社会建设,实有深究的必要。至于落实到政治学、社会学、法律学层面的推论,则是后一步的工作。要对楼主的分析展开纵深的评论,非点滴笔墨可以做到。期待楼主更深入的研究。 意犹未尽,还想说几句。孝与爱、血缘与地缘、特权与平等、统治与自治、选择与支配、团体与个人、人治与法治等等之间,存在贯穿式的脉络关系。 保存了,待有时间仔细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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