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新编]骂“人”
此文系本人原创,首发于本人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49ed6bbc010089k6.html卓吾老爹安坐在书房里,拈着紫毫,给常来与他论道的女菩萨明因写信。
这时候就听见外面好一阵吵嚷,几乎要把芝佛院掀个底朝天。这事儿一月里总得发生个七八回,所以老爹并未起身,只管写。
倒是小和尚们沉不住气了,一个个挟枪弄棒,只等大和尚说话,就将这些人哄将出去。怀林赶紧向老爹汇报:“明因家里人又来闹事了。大和尚,该怎么办?”
“让他们闹。”
“怀山他们准备动手了。那家伙,骂您呢。”
“莫动手,他要骂,便由着他。”
“这……骂得狠呢。”
“是么?骂些什么,说说看。”
“他骂您……僧非僧,道非道,”怀林瞥了瞥老爹,神色倒没什么异样,于是继续说道,“骂您老而不死,骂您勾引良家妇女,骂你老牛想吃嫩草,骂您猪狗不如……”
“呵呵,就这还算狠?你去,捎杯茶给他,叫他润润喉,接着骂,看还有更狠的没有。嗯,顺便把这封信交给明因。”
怀林有些疑惑,还是端起茶,拿着信出去了,偷偷地看了看信,却是劝明因不要与家人争辩,“既不知我,不信我,又与之辩,其为惑益甚。”
明因的老公骂了一阵,没人接腔,自觉这骂像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倒白费了许多口水,就接过怀林的茶,呡了一大口,恨恨啐在地上,带领家丁一路骂骂咧咧而去。
等打扫好被弄乱的庭院,天色已昏,怀林再进书房,见老爹正挟了根带肉的骨头放在猫食碗里,啊呜啊呜地唤猫儿来吃,低着头,看不清他的脸色,也不知受了刚才的骂的影响没有。
“大和尚,刚才……”怀林嗫嚅着说。
“什么?刚才那骂吗?呵,那哪是骂我哪,倒是在夸我呢。”
“怎么?”怀林有些发懵。
卓吾老爹呡了口茶,哈哈笑着说:“儒家三大王荀子不是说过‘人性本恶’么?世间物恶得过人者,又哪里找得到呢?他骂我贼,骂我牛,骂我猪狗,骂我非人,岂不是夸我?”
这当口,猫儿已把骨头上的肉啃个精光,懒懒地赖在老爹脚下不走。老爹一把抱起它,右手顺着轻捋它的毛说:“就比如说它。人都说世间最无义者是猫儿,但你看,现在我收养它照顾它,它就留恋我,不肯离我远去,这难道不是义的表现吗?人又都说最有义者莫过于人,你看他人模人样,言必仁义,满口道德,然而莫说出卖恩友,单看弑父戳兄,欺姊霸嫂之事,自尧舜以降,可还少吗?你且说,这猫儿可不是比人有‘义’得多么?”
“这也……似乎……”
卓吾老爹有些恼,这么些年可白教他了,冷不防给怀林脑门上来了一栗果儿:“敢情平日你木鱼敲得多了,都成了木鱼脑瓜?那好,让我们来做个游戏。”
听说是玩游戏,怀林就来了劲儿,毕竟他还只是个小和尚,于是搬了张条凳,对着老爹坐下,心想这讲“童心说”的老顽童究竟起了什么童心了呢?
“大和尚,什么游戏呀?”
“骂人游戏。”
“骂人?游戏?这……都哪跟哪呀?”怀林不解。
“你就当我是‘人’……”
“你本来就是人嘛……”怀林脑门上又挨了一下。
“说你笨,你还真是笨。老夫说的是众人的‘人’,不是个人的‘人’。”
“还不都是一样嘛。”
“你咋就不开窍呢。懒得跟你多解释,好了,你当我是‘人’,用你所能想到的最恶的事物来比我,用你所能想到的最毒的话语来骂我,豺狼虎豹,猪狗虫豸,随你用,看看能否骂得我倒。”
怀林突然起了念头,要好好教训一下他——这老头眼毒,嘴刁,把院内诸僧管得又忒严,一天到晚除了坐枯禅就是听他唠叨他那一套,道讲得倒好,“士贵为己,务自适”,但大家要自适时,他偏又不许,为这,无念师兄还出走了哩。
而今这老头自己找骂,何不痛快一回,遂了他心意,也泄了咱私愤。嘿嘿,大和尚,这是你自讨的,可怪不得我。
“你……你……你狗仗人势,狗眼看人低!”小和尚从没骂过人,摸了半天脑壳,总算蹦出一句。
“哈哈,这也算骂人?”卓吾老爹抚了抚手中猫儿,说道,“这狗呢,就如同猫儿,是再忠诚不过的了。你比我是狗,不是贬我,反是夸我哩。你不见咱们家阿黄,看家护院,赶它也不走,不给它食吃,它也不会发火咬你,自去找些人屎裹腹,将就着过日子,也没见它背弃你重寻好人家,所谓‘狗不厌家贫’,难道不比势利之人好上千倍?你以狗骂我,不是污了我,倒是污了狗了。不好不好,重来重来。”
“那……你个白眼狼!”怀林想,骂你忘恩负义,看你怎么辩。
“轻,轻。”老爹直摇头,继续说道,“世人皆谓狼为恶,为忘恩负义,都只因东郭先生救了它,它却要吃东郭先生。其实,狼之冤屈大矣!可知东郭从哪里救出狼来?”
“口袋里呀。”怀林摸了摸脑壳。
“这就对啦。然则狼是如何进入口袋里的呢?还不是人捉了它放进去的。人又为何要捉它呢,无外乎挑到集市上,卖个好价钱,然后寝其皮,啖其肉,哨其骨,如此支离破碎,纵是死,也不得超生啊。说到底,还是人先造的孽呀,君子尚知报仇,狼们只不过以其人之道还至其身罢了,有何不可呢?何况,狼吃人,还给人一个痛快,人吃狼,却剥皮抽筋,敲髓剔骨,弄出些皮草、骨哨种种玩意儿,吃了不算,还要穿之玩之辱之。你说,究竟是狼狠呢,还是人狠呢?”
“这……”
“你呀,就别这啊那啊的了,再骂再骂!”大和尚敲了敲小和尚的光脑袋,发出了木鱼一样的脆响。
“你虎狼之心!”脑门被敲得生痛,怀林恨恨地说。
“哈,才骂了狼,又来骂虎。好,老夫就让小子看看虎何处比人强。”
老爹拈起笔,刷刷刷在信笺上写下一行诗: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
老爹神秘兮兮地凑到怀林耳边,说:“这句诗是三百多年后,咱们民族一位伟大的后贤所写。此乃天机,切不可对外人道也。於菟,就是老虎,整句意思是说,别看老虎兴风狂啸,凶得很,可它也时时回护自己的孩子啊。
“再看看我们人。
也有一首诗,《诗经》里的《鄘风。墙有茨》:墙有茨,不可扫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
墙也茨,不可襄也。中冓之言,不可详也。所可详也,言之长也。
墙有茨,不可束也。中冓之言,不可读也。所可读也,言之辱也。
“宫墙上长的什么见不得人的茅草呢?宫闱内到底有什么事让人说起来太丑,太长,太难为情呢?告诉你吧,这事发生在春秋时期。那时,卫宣公晋派使臣出使齐国,礼聘齐国国君的女儿宣姜做卫公子伋的妻子。使臣回国后,在宣公面前大肆渲染宣姜的美貌,卫晋顿时神魂颠倒,就在淇水河畔,建筑一座‘新台’,然后命卫伋出使宋国。卫伋一走,卫晋就派人去齐国迎亲,把宣姜迎到新台。等到卫伋回国,宣姜已由妻子变成庶母。此后,卫晋与宣姜接连生了两个儿子,就感觉到卫伋的存在,是个威胁。卫晋于是兽性再度发作,派人杀死了卫伋。
“你看,先是强娶了儿媳妇,后又杀害了亲生儿子,人的行为,比时时回护孩子的老虎如何?”
“你……你说的,不过是个案罢了。可不能因为卫晋一人让所有的人都背黑锅。”怀林似有不服。
“好好好,那你接着骂。”老爹笑嘻嘻地说。
“你……贼眉鼠眼,你是一只贪婪的硕鼠!”怀林想,昨日趁我不备,偷喝了我暗地里熬好的一碗燕窝粥,你就是爱偷东西的大老鼠。
“鼠实不贪!唉,看来我不得不再泄露些天机给你瞧,不然改变不了老鼠在你心目中的形象了。跟我来。”卓吾老爹颤危危地立起身来,怀林赶紧上前扶住,一老一少就这么搀着入了内室。
只见老爹在书柜旁的壁上摸了一阵,听得咣的一声,前面的白墙突地陷了进去,现出一个仅容一人进出的门洞,怀林一时呆了,不想此处竟有如此隐秘之地。
紧随着老爹进了秘室,怀林这才看清,室内布置与外室别无二致,不过是些桌椅几柜,其上也无非码些书匣而已,唯一不同之物,便是墙上正中有一龛,龛中有一镜,那镜手工又极粗,且已绿迹斑剥,不见有何不凡之处。
似已觉察到怀林的疑惑,老爹回头说:“可别小瞧了它,这宝物名为‘古今鉴’,不但可鉴今古,还可观未来,不但可观人之世界,亦可观禽兽虫界。若非为解你之惑,大和尚是断不会拿给你看的。”
老爹小心拿下那镜,对着它也不知嘀咕了些什么,就叫怀林来看。
于是看到镜中两团黑糊糊的物事,来往穿梭,时而这里嗅嗅,那儿闻闻,鬼鬼祟祟,分明是两只偷食的老鼠。
但见两只老鼠忙碌一阵,一前一后顺着一道狭窄通道似是向地下又行了许久,顿时豁然开朗,却是已到鼠洞之中,原来那两只老鼠是一对夫妻,正给几只小鼠挨个喂食呢,喂完之后,它两个也稍稍吃了些,就相拥而息,并不再行偷窃。观其洞中所屯积,也无非稻谷苞米,残肉剩骨裹腹之物而已。
“动物不贪。你看,凶猛如狮虎,也只图个饭饱肚圆,就是老鼠,也只是屯积些过冬的粮食——仍是为肚子计划。何况,吃人就吃人,偷食就偷食,它们从来就不粉饰。来来来,你再看看人。”老爹把宝镜翻了个面,镜中显现一位官员画像,怀林依稀记得乃是宋代名臣范仲淹。
“怀林,可还记得此人传世名句?”
“范先生乃万世楷模,怎能不记得?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话虽说得光鲜,人却是匹‘两头马’,信不得的。你且来看。”
此时,镜中又是另一番景象,范大人身着腥红大袍,站在田间,指手划脚,身边一帮人扯着绳尺,圈田地划阡陌,更远处,有几人正呼天抢地,哀号不已。
范先生竟是此等样人?怀林心下疑甚,只听老爹说道:“范希文窃得圣贤美名,却热衷于光前裕后,为范氏一门谋福利,才发迹便置‘义庄’于里中,兼并良田千顷,何谈‘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呢?喻之为‘两头马’,反坏了那马名声,只恐天下的马都要怪我哩。”
却见那镜中风云变幻,竟现出本朝大贪官严蒿,倏尔又变成另一副嘴脸,依稀仍是一位官爷,身着挺刮刮的开襟异服,脖项下扎着一根绳样的物事,煞是鲜艳,却不知为何物,头上没挽发髻,也无冠冕,一头短发像刚剪的春韭。那官爷正口若悬河地说着什么,一面说,一面扬臂挥拳,似是下了天大决心,身后打一横幅,有几个朱红大字,“反腐倡廉”,怀林却不知为何意。
怀林问:“大和尚,此是何人?”
“此人正是严蒿四百年后的转世,叫成克……”卓吾老爹欲言又止。
怀林心疑更甚,正欲细看,老爹却把宝镜一扣,“可以了,可以了,天机不可泄漏,小子好奇心也不要太重。”随即话头一转,“若此,人比鼠如何?”
怀林还在想刚才那官爷,却被老爹拉起就走。
出得秘室,已是酉时三刻,怀林生好炉子,与老爹接着玩骂人游戏,然而不管怀林如何绞尽脑汁,挖空心思,搬出蛇蝎熊罴,魑魅魍魉,老爹皆从容应对,说出与之相比人的不堪之处来。比如,蚊子从不吸蚊子的血,人却专爱吸人的血,又比如,狮王一怒,顶多是咬死几个子民,人君一怒,却可仆尸百万,流血千里……
夜,渐渐深了。
怀林瞌睡上来,打了一个哈欠道:“动物是无法比你的了,我只拿人来比,我看你竟是个人间强盗头!”
“还是夸我。”老爹捋了捋胡须,笑道,“别人且不说,单说当今海盗头子林道乾。他称霸海上三十余年,攻城陷邑,杀官戳吏,朝廷多次发兵征剿,却难伤其毫发。而闽广民众悉愿归之,不肯背离,其才识过人,胆气压乎群类,我自度难抵其万一呀。如让林道乾为郡守,则虽海上再出一林道乾,也决不敢如此肆无忌惮,如大和尚为海上林道乾,郡守林道乾不出数日就可擒杀于我,且不用损一兵折一箭。其之所以甘为强盗,只因当今用人之弊,在于以小贤役人,以大贤役于人,致使天下大贤不在朝廷,不在君侧,不在干城腹心,而尽纳之于水浒者也。你以强盗头来比我,实在是过誉得紧啊。”
怀林叹道:“唉,这样看来,这世间万物,人倒是最恶的了?那么人都说‘人皮包倒狗骨头’,我偏说‘狗皮包倒人骨头’,这样骂人总可以的吧?”
卓吾老爹摇摇头,又叹了口气:“还是不足以骂得倒人哪。这人哪,什么都好,只是一付烂肚肠猜不透。睡吧睡吧,别琢磨啦。”
于是怀林铺好棉被,侍侯老爹躺下,自去床上歪着,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兀自想,人啊人,到底怎样才能形容得了你呢?……哈欠一上来,不觉竟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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