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泪
初见胭脂是在阳春三月,柳絮飘飞,满城桃花的时节。她倚在临街的窗前,在石钵中杵槌着什么。额际的几丝碎发垂下来,双颊的红艳映得方圆
数十里的桃花花光失色。
耳边似乎有谁在不断低吟李延年的《佳人歌》: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终于移动脚步,回头望去,那小楼上书“胭脂香”,窗内一片的流光溢彩,芳香阵阵。
原来是家胭脂店铺。
《佳人歌》余音绕耳,数日不绝,于是我又去见胭脂。
我的很多习惯为她而改变,计时方式便是其中之一。
初见胭脂的那天,距我与宁烟的婚期三月之遥。
宁烟与我自小相识,她的那双带着些许稚气的眼总是让我忆起童年时代。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春天遍地开着点点蓝色小花,一望无际,似乎可以到传说中的天涯。
我相信,与宁烟同样可以相伴到天涯。
我想我的宁烟此时一定在闺房认真的绣鸳鸯戏水图——她就要成为我的妻了。
我越来越频繁的去见胭脂,然而一个月过去,我从未走进那扇门。
所做的一切不过是站在那临街的窗前,静静的看她调制胭脂,间或伴以数句寒暄,无关痛
痒的。
四月明媚的阳光如同流金,从她的发际倾泻而下,从我的衣襟缓缓流下,一地春光。
窗内的她和窗外的我,不曾走近。
我始终弄不明白的是,她为什么要抹上那么浓的胭脂。
她并不是一个俗艳的人啊。
还有那双深邃的眼睛。
她的笑容温暖如春,目光却是清冷,神态间藏着寂寞。
于是又想起宁烟。
她脸上的胭脂如渐红渐淡的海棠,而眼睛似清澈见底的小溪。
有一个秘而不宣的念头——淡妆的胭脂该是什么模样。
第二个月的某一天,信步走去,那扇窗居然是关着的。
我试探着上前推了推门,门竟然倒了。
然后我便看见胭脂受惊的眼,四周一片狼藉。
……
胸口热血上涌,我突然拉住了她的手,想说“跟我走吧”,可是最终没有说出口,因为,我看不到出路。
离开家,带着一个陌生女子,几乎是放弃一切。
何况,我仍是读不懂她。
我握着她的手站在房中。微风送进对面茶馆的说书声,是一段跃马横刀戎马生涯。
桃花花瓣飘落满地,风过卷起千堆雪。
阳光把风中柳枝的婀娜舞姿投射在窗上,房内也有斜斜的一方阳光,夹杂着些许斑驳的阴
影,影影绰绰的。
一时我有了种错觉:乱世之中,我与身边的这个女子共患难,她誓与我一生生死与共,是
我一世的知己。
胭脂的眼中似有一层水雾,我以为她会哭。
然而,她只是咬了咬下唇,说:你想问我为什么不哭?脸上满是胭脂,流泪会像满面鲜血
。
我早已不知流泪滋味。
说罢抽出手,转身离去,留给我一个渐行渐远的倩影。
聪颖而又冷清的胭脂。
次日清晨,我去帮胭脂收拾残局。
她神色安详,见到我微笑,那一刻我似乎听见了百花绽放的声音。
只有周围依旧凌乱的物件提示着昨日此间的劫难。
胭脂仍是静静的,而我开始不停的说话,说家事,说过去,说心情,也说宁烟。
很奇怪的,我对一个自己完全不知底细的女子就这样一句句,一件件,一桩桩的娓娓道来
。
胭脂一言不发,当我提到宁烟以及婚事之时留心观察她,她的神色有异,但很快恢复正常
。不过是瞬间的事情,我怀疑那只是我的错觉。
却听她轻轻说了句:韩宁烟……何公子你真幸福。
话里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我对她有太多的疑问,却不知从何提起。
问了她未必愿意回答,回答也未必是真话。
虽然我在努力,可还是走不近她。
在那之后,我几乎天天去见胭脂。
虽然她待我依旧是那么淡,我却觉得冥冥之中,与她有了某种联系。
有时甚至觉得,天地间只有我和她,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对她说到地老天荒。
婚期越来越近了。
我想着宁烟,娴静的宁烟,温柔的宁烟,童真的宁烟。眉目清雅,眼神不带烟火气,与世
无争的沉静,乖巧精致的女孩子。
可是到后来,宁烟的面容渐渐模糊直到幻成另一幅容颜。
她站在一地春光之中,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面色艳如桃李。
然后是一片狼藉的房间。
心里会说“跟我走吧”,然而,能走到哪里呢?
与胭脂相识两个月又三周了,一周之后便是我与宁烟的成婚之日。
各种琐事需要我亲自去做,已近一周不曾去见胭脂。
当我再次来到那临街的窗前,发现已是人去楼空。
门上了锁,从缝隙望去,屋内亦是空空如也。
再从窗内望去,里面的窗台似乎放着什么。
费力取出来,是一只盛胭脂用的小小白玉盒。
里面依然干干净净,只有若有若无的几缕幽香。
两个月又三周之后,胭脂从我的生活中消失。消失得如此干净,如此彻底,只留下一只小
盒,握在手中冰凉。她对我也一直都是相似的冷清。
一周之后,我娶了宁烟。
一切似乎都很自然,顺理成章的,没有悬念没有意外的,如想象中的一样。
婚后的生活漫长而平静。
看着宁烟安静的眼睛,我心如止水,似乎淡忘了很多事。
在一个明月夜,宁烟对我说起一件往事,让我的心又起波澜。
她说,她父亲的第四个太太名叫胭脂,美艳绝伦。
两年前的一夜,她与客居韩家的一位名满天下的红伶私奔未遂。
胭脂脸上被划了几道刀痕,驱逐出韩家。
而那位红伶从此不明不白的失踪了。
那晚的月亮,很大很圆,如同今夜。
我似乎已经可以想明白很多事情。
我知道宁烟有个爱她如命的父亲,可是我已无力去想胭脂的店遭劫以及她的突然消失是否
与我有关,无力去想我在胭脂心中究竟处在什么地位。
当时只是莫名的在勾勒一个画面,两年来的许多个月圆之夜,不知会不会有今晚和以后,
是谁的泪如血。
婚后的宁烟与少女时代的她并无多少改变。
有时我会陪她去郊外走走。
她总是兴奋的跑在我的前面,摘一大束五彩缤纷的野花捧在胸前,回首对着我笑,眉眼清
雅动人,满脸天真烂漫的小女孩神气。
我也淡淡的微笑。
宁烟从我的朋友突然就变成了我的亲人,无论中间少了一段什么,我都会与她相伴一生一
世。
遥想那个绚美的三月,繁华而又短暂,如同一场春梦。
三个月不到的时间,满城桃花开又落,我心中唯一一段唱词已经谢幕。
宁烟是我一生最重要的人,可是,终有一天我会告诉她,我爱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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