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枭雄 空闻棋声
在近代历史中,段祺瑞应该算个“大人物”了,但关于他的研究却一直不是显学,这大概是因为:他比不上黄袍加身的袁世凯那么“坏”,也不如王心刚扮演过的蔡锷将军那么好;他不比“胡子大帅”张作霖传奇,甚至不如“辫子大帅”张勋那么滑稽。单说他好的方面,好的没有任何问题的,恐怕唯有他对围棋的贡献了。段的小女儿段式巽曾转述章士钊的话,说毛泽东对段的盖棺论定是:“有功有罪,已经化敌为友了嘛”,儿女们“为亲者讳”可以理解,但主席的弦外之音也无非是“不予追究”罢了,还是同样热心围棋的陈毅元帅坦率:“段祺瑞的一生干了很多坏事,但对围棋还算干了些好事”。关于和段祺瑞有关的棋人棋事,赵之云老师的《近代围棋大后台段祺瑞》已是珠玉在前,笔者之所以还要狗尾续貂,是赵老师因为时代关系,写段是近代围棋的“恩人”已属翻案文章,只能“对事不对人”,因此段祺瑞的真实面目,或者时髦地说,“真实的段祺瑞”毕竟有些模糊,近些年有众多关于段的新史料揭出,就更方便给段一个“特写”,活画出段祺瑞的真性情。
段从何时开始学棋已不可考,但据说在他赴德学习炮兵时仍无法忘情于弈棋,民国时的笔记小说《段祺瑞轶事》里说“段氏幼即好围棋,老而不衰,其技也益进也。留学时曾携棋子棋局(具)同往,课暇以教德人,德人颇有好之者。有同学法国人某,好之尤笃”,就是说:段祺瑞怕在异国他乡没办法过棋瘾,下棋的家伙都带齐了,又怕找不到对手,干脆教老外下棋,如此老段到成了把围棋传播到欧洲的先锋了。
当然,笔记小说往往道听途说,不可尽信,同时代薛观澜的回忆就可靠的多,薛是袁世凯的二女儿袁仲祯之婿,他在1964年的《春秋》杂志上撰文《我所知道段祺瑞的一生》,其中提到了段祺瑞的棋品:“世人讥其棋品不修,实则芝老弈时,态度甚佳,向无厉色,见棋即笑逐颜开,我与芝老对弈,无虑五六十局。一日,段氏欲悔一子,我情急,口不暇择,「老段」二字脱口而出,段亦一笑置之,无愠色。”
文中的“见棋即笑逐颜开”非常传神。当然薛是袁世凯的女婿,而段的继室张氏也是袁的义女,段也许看在袁的面子上不便发作,但袁世凯在1916年6月就已故去,文中又提到“彼(段祺瑞)方为太上总理,督办参战事宜” ,应该是1917年的事了,此时段掌握着国家实权,正是权倾天下之时,能和同辈之人这么没大没小,可见他下棋时的投入。
老段的好棋的确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民国著名记者陶菊隐在他的《下棋与做人》中记载:“段嗜棋如命,每早爬起来就斗一盘,一年三百六十日从无间断”,文中还提到他向来言听计从的爱将徐树铮对此颇有微词:“与段亲如父子而有师生之谊的徐树铮颇不以此为然,因一局告终已是红日中天,一上午的光阴就白白牺牲掉,所以小徐终身不肯到段的棋室,他常常向人说‘老师身系国家之安危,哪能有此闲情逸致?’”但此老依然是乐此不疲,近代人周家森的《留余簃弈话》有这么一条记载:“(段)尝以陆军总长代黎宋卿(元洪)督湖北,驻于武昌,一日,忽弈兴大发”,其幕府“急电北京,请其哲嗣骏良(段祺瑞之子段宏业,字骏良,围棋高手)立即赴程至鄂,及到武昌,未话寒暄,即移盘与对弈”,段氏屡战屡败,遂“令其速回,于是骏良辞别而归”,让儿子从千里之外赶来,只为陪自己过几盘棋瘾,恐怕只有深谙“木野狐”魅力的棋迷才可能会心一笑吧。
薛所说段祺瑞的风度,不是孤证,大家可能看过吴清源自传《中的精神》,里面说段输给了吴清源这个小孩子后“心情大坏,一个人进屋去了,之后再也没有出来。”后人多有意无意将它作为段脾气坏的证明,其实谁输给一个小孩之后能不生气呢?笔者认为,正因为段有些气急败坏,他此后做法更显示了他的肚量,吴回忆说:“但因为答应过以学费名目给我钱的,所以第二次见他的时候,我直接对他说:‘请给我学费。’这样,我拿到了100块大洋。”有人认为吴清源不可能这么无礼,我倒认为颇有可信之处,当知吴还是刚刚10多岁的孩子,其不许赖帐的无忌童言当令老段哭笑不得。另吴在《吴清源——天才的棋谱》中接受日本记者采访时说“从此,段先生再也不和我下棋了,只是看我和别人下(笑)”
老段的悻悻然又不舍棋局的形象跃然纸上。
又老段有“季常之癖”,也就是怕老婆,他是袁世凯一手提拔的,又把义女张佩蘅许配给她,薛文中说段“若当夫人之面,段乃局促不安,此情此景,大可噱也。”当袁世凯复辟时,段祺瑞告病在家,实则消极抵抗,两口子因此还大动干戈:“为洪宪之事,段与夫人数次反目,夫人戟手詈段而骂曰:「没有良心。」段有季常之癖,不敢抗论。愚适在座,段乃奇窘,低声曰:‘我对老总统爱莫能助呀’。” 段下棋时着便装,平时不修边幅,某次段刚下完棋,有外宾来访,段被夫人勒令着西式方角大礼服,无奈扣子系不上,鞋又不合脚,折腾了1个多小时还不行,最后只得改装应付,薛观澜听到老段在嘟囔:“如此服装,西人自夸文明,可以休矣。” 内有河东狮吼,外有不胜其烦的交际,恐怕只有盘上对弈的一刻,老段才感到自在吧。
实际老段一生从政,开始受黎元洪、冯国璋牵制,后又任直奉两军摆布,可以说从未真正君临天下,老段老年笃信佛教,佛经里所说的“怨憎会苦”,也就是老要和自己讨厌的人在一起,还有“求不得苦”肯定都感触良深,倒是弈棋,成了他坎坷生涯的慰藉,薛观澜回忆中的一幕令人印象深刻:“又一日,我与参谋总长蒋雁行弈於执政府门房,围观者众,俄见段执政危坐桌畔,已观局多时矣。见蒋总长抱头思索状,段氏为之大乐。述此以见段无大架狼犺之习,犹有书生自得其乐之风也”。据载此时正是段因为是否对德宣战和黎元洪龌龊之时,史称“府院之争”,平时就不苟言笑的老段能在多事之秋开颜一笑,实在是围棋之功。
其实不光段祺瑞的亲信,在民国时期,对老段的弈棋,颇多责备之辞,老段下野闲居天津时,民国丛书《留余簃弈话》中记载作家贡少芹就说“报载某钜公,为避政潮,隐迹团河,谢绝宾客,终日惟弈棋一局,藉以消遣,大有东山太傅之雅致。侧闻某公弈棋之绝技,海内称为巨擘,对于此种技术,当必有独到眼光与特殊手段,不致蹈寻常弈棋者之覆辙。然既且具是弈之国手,曷不移而为治世之国手?果治国如弈棋也,吾知其必能挽回末劫收拾残场者矣”这是说希望老段把下棋的高招用在治国上,还算客气的,温世霖在他的笔记《段氏祺瑞卖国记》中就将段氏好弈和“嗜鸦片”相提并论,显然就是不客气的批判了。
老段的军政生涯如此遭人诟病,史书又能留给这位一代枭雄什么位置呢?围棋人但说老段促进中日交流,取消座子制,对近代围棋发展功不可没,以为老段不负围棋,我却认为围棋终究不负段祺瑞,孔子说: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也,老段一生领袖皖系,戎马倥偬,号称三造共和,六度执政,但“三一八”一声枪响,终落得青灯古佛相伴,昔日风光被史书一笔抹净,纵然心雄万夫,毕竟只是空。幸好还有下棋的人记得他的一饭之恩,数百年后还真心宣扬他的好处,穿越千年历史围墙而回响他名字的,不是他自恃的大炮轰鸣,而是纹枰上丁丁的棋子声,这恐怕是长眠地下的老段不能想到的吧。
载《围棋天地》20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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