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现代诗里的中国古典印记——钟铃《美国诗与中国梦》阅读笔记
刚读完钟玲《美国诗与中国梦——美国现代诗里的中国文化模式》（广西师大出版社2003年9月版），摘抄了一些自己觉得有趣的内容。其间偶有几句评说，故美其名曰“笔记”。呵呵。《遣悲怀》
元稹《遣悲怀》三首中有句曰：\"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韦特·宾纳（Witter Bynner）[ ] 译为：
We joked, long ago, about one of us dying
But suddenly, before my eyes, you are gone.
美国诗人雷克思罗斯对宾纳英译的元稹悼亡诗推崇备至，认为它是美国当代诗的杰作。1950年他在其悼念亡妻的《王河谷》（\"King's River Canyon\", Collected shorter poems）一诗中写道：
在生命的纷纭年轮之下，十八年，
已给碾成碎片。……
我想到了元稹那首伟大的诗，
令人难以承受地哀伤……
在他的另一首诗《安德蕾·雷克思罗斯》（\"Andree Rexroth\"， Collected shorter poems）中，他写道：
They are all gone now, the days
We thought would not come for us are here.
这两行被认为是化用了前述元稹的两句诗。[ ]
《长干行》
庞德有一首《The River-Merchant's wife: A letter》入选了《袖珍本现代诗》、《诺顿美国文学集》、《主要美国诗人》等现代美国或英美诗人作品集。而此诗其实是他的中国诗歌英译名作《古中国》中的一首，原作是李白著名的五言乐府《长干行》：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
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
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
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
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
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The River-Merchant's Wife: A Letter
While my hair was still cut straight across my forehead
I played about the front gate, pulling flowers.
You came by on bamboo stilts, playing horse,
You walked about my seat, playing with blue plums.
And we went on living in the village of Chokan:
Two small people, without dislike or suspicion.
At fourteen I married My Lord you.
I never laughed, being bashful.
Lowering my head, I looked at the wall.
Called to, a thousand times, I never looked back.
At fifteen I stopped scowling,
I desired my dust to be mingled with yours
Forever and forever and forever.
Why should I climb the lookout?
At sixteen you departed,
You went into far Ku-to-en, by the river of swirling eddies,
And you have been gone five months.
The monkeys make sorrowful noise overhead.
You dragged your feet when you went out.
By the gate now, the moss is grown, the different mosses,
Too deep to clear them away!
The leaves fall early this autumn, in wind.
The paired butterflies are already yellow with August
Over the grass in the West garden;
They hurt me. I grow older.
If you are coming down through the narrows of the river Kiang,
Please let me know beforehand,
And I will come out to meet you
As far as Cho-fo-Sa.
-- Ezra Pound
有意思的是，由奥斯卡·威廉斯（Oscar Williams）编的《袖珍本现代诗》（A Pocket Book of Modern Verse），收录的都是1950年代公认的20世纪重要英美诗人的英文创作作品，只有这一首是译作，可见这首中文英译诗已被视为英文的创作作品了。而《诺顿美国文学集》是一部在全球具有经典地位的重要的大部头美国文学集。它是全球各大图书馆的必藏之书，也是全球各大学教授美国文学课程时常使用的的教材。所以庞德的这首译诗是被视为美国文学史上的经典之作的。[ ]
兰舟
钟铃与雷克斯罗斯合译过一本《中国女诗人》（Women Poets of China），因为后者的坚持，此书初版时取名为\"Orchid Boat: Women Poets of China\"。\"Orchid Boat\"意指\"兰舟\"，缘于李清照词《一剪梅》中\"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之句，虽然他们都知道\"兰舟\"的意思是指木兰木之舟（Magnolia Boat），而非\"兰花船\"。钟铃说这是对雷氏\"诗意至上\"主义译法的\"让步\"。后来因为一个叫郭大夏的学者发表文章批评，1982年此书再版时，书名就改为\"Women Poets of China\"。[ ]
\"中国诗歌之发明者\"
艾略特在1928年为庞德的诗集写序时，称庞德为\"the inventor of Chinese poetry\"，即\"中国诗歌之发明者\"，并说\"通过他的文字，我们终于能真正地了解原文了\"（throuth his translation we really at last get the original）。艾略特在此的实际意思极可能是赞美庞德的英译文已具有中文原文的文字魅力与感染力，本身即动人的诗篇。因为庞德《古中国》中译文乖离原意之处比比皆是，艾略特是不可能因此\"真正地了解原文\"的。[ ]
\"烂醉\"
杜甫《杜位宅守岁》最后四句：
四十明朝过，飞腾暮景斜。
谁能更拘束，烂醉是生涯。
雷克思罗斯的译文是
……Soon now
In the winter dawn I will face
My fortieth year. Borne headlong
Towards the long shadows of sunset
By the headstrong, stubborn moments,
Life whirls past like drunken wildfire.
他从\"暮景斜\"的意象上落笔，竟把 \"烂\"字拆开，取其\"火\"字旁，把\"烂醉\"译为了\"醉了的野火\"！[ ] 这完全是一种改写了。杜甫功业无成，老境将至的感喟，由此变成了对生命的自由和激情的领悟。而这与杜甫原诗中蕴含了狷狂之意也颇相合。因为有了\"野火\"这个意象，全诗也分外地增加了鲜明的形象和动感。
钟鼎家
史奈德所译的寒山诗，本身是他大学研究所课堂上的作业，是由加州大学出版社伯克利校区汉学家陈世骧的指导完成的，因此汉学家们对其忠于原文的程度少有微词。钟铃指出\"最明显不忠于原著之处出现于第二首\"，史奈德把\"钟鼎家\"译作\"families with silverware and cars\" (Snyder, A Range of Poems 35), 即有银餐具和小汽车的家庭。[ ] 其实这样的译法可以算是很好的意译了，因为寒山的原诗是：
寄语钟鼎家，虚名定无益。
\"钟鼎家\"即钟鸣鼎食之家，本来就指显赫富贵人家。若老老实实译为用餐时以鸣钟号召、以大鼎为器，美国读者理解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而银器与小汽车恰好是60年代美国富足家庭的标志，所以史奈德的译文与寒山原诗中的名物或者不符，但精神却极为契合。诸如此类的妙解，我改写一个成语，可以叫做\"貌离神合\"。
玄牝
《道德经》令西方思想家们着迷，同样也影响了一批诗人的创作。雷克思罗斯1967年出版的长诗《心之园园之心》（\"The Heart's Garden The Garden's Heart\"）的第一段中，在写了稻田、茶树、草地、杜鹃花、采蘑菇的六十岁男人等后，忽然用两句诗转入了《道德经》第六章：
……倾听
在他脑海深处消失
在遥远时空的音乐
谷神不死
是谓玄牝
玄牝之门
是谓天地根
绵绵若存
用之不勤。
不勉强就拥有她。
……listening
Deep in his mind to music
Lost far off in space and time.
The valley's soul is deathless.
It is called the dark woman.
The dark woman is the gate
To the root of heaven and earth.
If you draw her out like floss
She is inexhaustible.
She is possessed without effort.
……[ ]
《老子》中的\"玄牝\"，被译成了\"黑女人\"（black woman），读来令人简直有种不安的感觉。在上述诗句之后，几乎没做任何过渡，接着就是《诗经·邶风·绿衣》！由\"black woman\"而\"green jacket\"，这样的联想对美国人来说可能很自然？但看到\"谷神不死，是谓玄牝\"而能想到\"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对于中国人来说，在读到这首诗之前，恐怕绝对不会。
罗伯特·勃莱有一首《死亡的六个意象》（\"Six Images for Death\"），其中有两个意象可能与《道德经》第六章的\"玄牝\"或\"天地之门\"有关：
我们是一条岩石隧道，冷空气扫过其中，
史前巨象感受到空气穿过它们空洞的腿。
We are a rock tunnel though which chill air rushes.
Mammoths feel the air rise through their hollow legs.[ ]
\"无为之诗\"
勃莱有两首\"无为之诗\"。一首是《一首无为之诗》（\"A Doing Nothing Poem\"）：
整个下午走来走去
光着脚，在我小屋内，
我变长，变透明了……
像那只海参
它无为地活着
活了一千八百年。
After walking about all afternoon
barefoot, in my shack,
I have grown long and transparent…
like the sea slug
who has lived along doing nothing
for eighteen thousands years.[ ]
(Jumping out of Bed)
另一首是《另一首无为之诗》（\"Another Doing Nothing Poem\"）：
有一只鸟穿越过水而飞
它像一条十里高的鲸鱼！
在它入海以前
只是我床底的一粒沙！
There is a bird that flies through the water.
It is like a whale ten miles high!
Before it went into the ocean,
it was just a bit of dust from under my bed![ ]
(Jumping out of Bed) 引用第0楼我自个儿于2007-09-22 18:01发表的 美国现代诗里的中国古典印记——钟铃《美国诗与中国梦》阅读笔记 :
刚读完钟玲《美国诗与中国梦——美国现代诗里的中国文化模式》（广西师大出版社2003年9月版），摘抄了一些自己觉得有趣的内容。其间偶有几句评说，故美其名曰“笔记”。呵呵。
.......
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楼主能否说明哪些是自己的笔记？ 引用第1楼bibliomaniac于2007-09-24 14:07发表的 :
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楼主能否说明哪些是自己的笔记？
楼上可能是问哪些是我的“评说”吧？
这个“笔记”主要是撮录了自己觉得有趣的材料若干条，原本是用脚注的方式注明了原书页码的。但上传时丢了内容，只剩下一些莫名其妙的“[ ]”了。每条的“[ ]”后面如果偶然有几句话，那就是我自己的心得了。
愿与您交流。呵呵。 恕我冒昧，因为实在看不出哪些是原文哪些是兄台自己的评说。
期待兄台更多的心得。
只有以下数处：
引用第3楼bibliomaniac于2007-09-25 13:41发表的 :恕我冒昧，因为实在看不出哪些是原文哪些是兄台自己的评说。
期待兄台更多的心得。
“烂醉”
这完全是一种改写了。杜甫功业无成，老境将至的感喟，由此变成了对生命的自由和激情的领悟。而这与杜甫原诗中蕴含了狷狂之意也颇相合。
钟鼎家
其实这样的译法可以算是很好的意译了，因为寒山的原诗是：
寄语钟鼎家，虚名定无益。
"钟鼎家"即钟鸣鼎食之家，本来就指显赫富贵人家。若老老实实译为用餐时以鸣钟号召、以大鼎为器，美国读者理解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而银器与小汽车恰好是60年代美国富足家庭的标志，所以史奈德的译文与寒山原诗中的名物或者不符，但精神却极为契合。诸如此类的妙解，我改写一个成语，可以叫做"貌离神合"。
玄牝
《老子》中的"玄牝"，被译成了"黑女人"（black woman），读来令人简直有种不安的感觉。在上述诗句之后，几乎没做任何过渡，接着就是《诗经·邶风·绿衣》！由"black woman"而"green jacket"，这样的联想对美国人来说可能很自然？但看到"谷神不死，是谓玄牝"而能想到"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对于中国人来说，在读到这首诗之前，恐怕绝对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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