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里的人生
小时候,大院里住着很多户人家,鸡犬相闻,一到傍晚,呼儿唤女,炊烟袅袅,饭菜飘香,日子虽然困窘了些,可是寻常人家,都过得热热闹闹,一盏盏并不明亮的昏黄的灯火下,是一家家尽享天伦的暖意。
院子的东面,有一间低矮的房子,房子的主人,我们都叫他九爷爷。黧黑的面容,纵横交错的皱纹,小到几乎看不见的眼睛,一身油光光的衣服。每天,我们还在外面疯跑的时候,九爷爷佝偻着身子,从外面回来,那间黑洞洞的屋子,早早就熄了灯。黑的仿佛能听到一声沉重的叹息。
小时候,我很胖,妈妈说我圆滚滚的,手背上是小坑,胳膊腿一节一节的。好多人都喜欢抱我。
中午的太阳,暖暖的照着我,坐在院子里洗脚丫,吧嗒吧嗒的溅着水花玩。九爷爷回来了。起先,他只是远远的看着我。然后嘿嘿的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几乎扭曲,几乎看不到眼睛。眼瞅着他张开双手向是要来抱我的样子,巨大的恐惧攥住了我,我一下骇住了,张开嘴“哇”的一声号啕大哭,把脸盆都踢翻了。妈妈闻声出来,抱住了我,只见他嘿嘿的干笑,手足无措的样子。讪讪地转身进了他黑洞洞的房间,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块糖,直直得几乎举到我的脸上,我又开始了大哭,妈妈说:“让九爷爷抱抱。” 我更加哭得哽咽难鸣,最终,他想抱我的企图就在我的嚎啕大哭里不得不作罢。
自此,只要他看到我在院子里玩,就会远远的看着我,搓着手,嘿嘿的笑两声。一开始,我一看到他看我,就像受惊的兔子一般逃回家。日子久了,觉得他对我没有威胁,他看我的时候,我也看看他,偶尔还会远远的叫他一声。每到这时候,他的笑容真地看不到了眼睛。
有一次,他在他黑洞洞的门口叫我:“来,来啊。”我怯怯的走过去,倚在门框上,再也不敢向前挪动半步,黑洞洞的屋子里,别无长物,就有一卷泛着油光的铺盖,味道怪怪的。他忙不迭的拿出来一把大豆,塞到我手里,“来,吃,吃啊。”我呆呆的定了一会,逃也似的出来了。
我上学了。已经开始不惧怕他了。九爷爷依然担着他的挑子,卖一些很零碎的小玩意。上学的时候,都要路径他的挑子,他经常会给我一块糖,一个小玻璃球,那时候的我,喜欢搜集糖纸,存了好多的玻璃球,他给我的时候,我小小的心里,充满了喜悦。小时候,考一百分是我的拿手好戏,经常炫耀似的拿着耀眼的一百分路过他面前,他总会叫住我,“又是一百分啊,当好学生了吧。”照例是有奖励的。后来,妈妈不让我随便要别人东西,九爷爷给我的时候,我也很坚决的拒绝了,虽然,在我的心里,是那么喜欢那些闪烁着绮丽光泽的玻璃球,可以看得出,他的眼里满是失落。我不忍心看他的小眼睛,后来,每每绕过他的小摊,远远的看他每逢学生放学的时候,张着眼睛,不停的睃询。
再后来,搬家了,渐渐长大,人也变得有了礼貌,路上看到,会叫一声“九爷爷”,只是,再也不会蹦蹦跳跳的到他的身边,再也不会拿着我的考试卷给他看,虽然,他还是远远的看到我就停下来嘿嘿的笑。
后来,没有了他的消息。
后来,听说他在一个漆黑的夜里悄然离开了。只有一领草席埋葬了他的人生。
他人生的西风里,注定了只有昏鸦,瘦马。他来过,却如流萤,悄无声息,湮没在红尘里,连一点声息也无,只有原上的青青衰草陪伴着他。
(后记)今天,遇到了久违的老师,我以为老师桃李满天下,应该不记得我这样一个安静的学生,谁知,在我闪烁的目光里,老师竟然先叫出了我的名字。还说,我的变化基本不大,看到我的样子,很欣慰。
记得当初这篇文章,老师是用毛笔写的评语,只记得其中的一句,少年心境也苍茫。毕业的时候,老师在留言册里写了一句话:“你是一块璞玉,希望岁月不要把你打磨成玻璃。祝福你有快乐幸福的人生。”老师写的这句话,年少的我并未体会其中的沧桑。老师哪里知道,我今日的平静,其实是经历了山高水长之后的疲惫,岁月没有把我打磨成玻璃,但是,我也没有成为那块历久温润的玉。因为,玉易碎。如果说,岁月把我雕琢成了什么,我想说,是琥珀,在风化之后的坚硬里,包裹着的,依然是有故事,有生机的灵动。那样的坚守和执著,是依然妩媚的舞姿,舞出轻盈灵动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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