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学:伏犠画卦:立象以尽意
伏犠画卦:立象以尽意一、视知觉的开发
许多学者认为古希腊文明的特色之一,就是语言中有不少跟认知有关的词汇,都来自于视觉经验。也有些人说视觉至上是西方独有的特点。因为欧洲的认识论之论述,历来都结合「看」与「知」,也就是把视觉与认知、观察、经验结合起来,亦即把观看视为一种思考方式。故英语说I see 即等于I understand。
是以也有人推断道:欧洲文化乃一视觉传统;东方文化,如中国,则为非视觉的传统。例如医学,欧洲的医学比较重视解剖知识,中国人则不太重视这些。中国的医学讲脉、讲阴阳、讲寒热、讲补泄,都非视觉经验,而是本于一些观念。
如此区判中西,看起来固然不无道理,但细细究之,终觉未妥,因为中国人同样重视视觉。
先说医学。中医固然不像西医那样强调解剖,但那并非中医不重视觉,而是对人生命的看法迥异于西方,重整体而不重分解。在中医的诊断方法中,所谓「望、闻、问、切」,望仍居第一位。《伤寒论》甚至说:「上工望而知之,中工问而知之,下工脉而知之」,对望的本领,重视在问与脉之上。
医学如此,其它领域大概也差不多。在汉语词汇中,视觉经验的相关词,数量甚多。如「见」,字象一人站着睁开大眼睛在看。这是看的基本状态。由此而近,近看则是「鉴」「临」,字象人对着水盆俯看,如《尚书》说:「上帝临汝」,改写成白话,就是:老天爷正看着你哪!此为近看、俯看。看得远,则就是「看」,像一人拿手遮在眼睛上远望。望,当然也是远看,字从亡声,指人往远处看。看得比看远些,古人诗云:「渺然云物望苍茫」,即指此。若看得再远,那便是「观」了,字象鹳鸟飞在天上看,足以见天地之大、品汇之众。周濂溪谓莲花可远观不可亵玩、贾宝玉住的园子叫大观园,古人遣辞用字,俱有分寸,观字正是用以指远观而非近视、大观而非小有所见的。
一个视觉经验,有这么多层次、远近之分,适足以证明中国人对它至为重视,所以对此经验之体会,甚为细致。然而,这还没完。以上所说,尚都只是一般的视觉经验。仰观俯瞰、远眺微瞷、偷觑暗窥、斜睨直瞠,均仅为自然视觉的行为,这个「视」本身却指一种灵性的视觉经验。那是与神灵沟通或带有灵视性质的视觉,字从示,即与神有关之意。因此我们形容灵视,只能用视,而不能说灵见、灵看、灵望。道教「内视法」,令人内观五脏肺腑,亦是这个视。
此外则是「省」。中国人好说反省、省察。省是非自然视觉活动的视觉,指人对自己心意、道德、内在生命的观察,纯是内指的。金文中,「德」字十五见,皆从彳省从心,彳省为省的本字。省视自己的心,就是德。这就是中国人的道德观,故师望鼎云:「克盟其心,明其德」。视觉经验,显然道德修养和道德认知有关。
视觉经验,至此乃超越了眼珠子运动的这个层次,而有了精神意涵。
由是观之,中国的视觉传统也是极为丰富的。反倒是在西方,着有《视觉思维》的安海姆(Rudolf Arnbeim , 1905-1944)等人却抱怨西方的传统老是把思维跟知觉分开,认为视觉听觉等知觉无法形成知识,知觉也不同于思维,故贬抑知觉而推崇思维理性。两相对比,中国对视知觉的重视,甚至高于西方,亦未可知。
可不是吗?《易》云古圣人仰观俯察以造卦爻。仰观与俯察,就都是视觉活动。此类视觉活动,甲骨文所见,已有目、众、相、臣、栕、斁、_、民、臧、省、视、睎、面、眢、见、曼、监、望、蔑、看、睁等。据《说文解字》所说,则视觉活动多达105种,分别以105个词来表明。105个视觉词中,《说文》又以目、视、见、望四个词做中心词去训释其它各词。这四个词省,视也;睎,小视也;睹,见也;候,伺望也等等。目是眼睛,目珠转盼即有视觉;见是近视;望为远视;视为灵视,刚好是四种基本视觉活动,故以四字为中心,训释诸视觉活动词,甚为合理。
但是,看见,本来是极自然的行为,人若有目,自然就能视。故此亦如语言一般,人而能语言,自然之道也。唯有对此自然之行为有了自觉,才能发现视觉活动会有那么多类别与差异,可以区分出百余种行为来,眷顾、瞟眄、诊相、莅觏各不相同。或是以目触物、或是凝视、或是验证、或是审查、或目不正、或高看下,种种视行为关联着视知觉,均被中国人所逐渐体察到了。
这可称为「视知觉的开发」。人类视能力之运用当然比语言早,但视「知觉的开发」与「对语言的思维」,时间上尚难断定孰先孰后。我们曾经说过,中国人对语言的思维特别重视它与视觉的不同,但由许多民族都有手势语与语言混用的情况看,早期听觉与视觉应该也颇有「联类」或「互通」的现象。甲骨文中,庭字均从宀从口耳会意,与听字同意、亦为厅字。与居
耳口、圣、声同源。庭、廷、厅,从意义上说,都是空间的概念,本来应是用视觉才能观察到的,但其词竟从声音而来,以听事之处为廷。这就可见中国古人亦有视觉听觉联类互通的态度。这种态度,会使得语言思维与视知觉相浃而发展,在语言系统逐渐完善之际,视知觉体系也粲然大备。
但《易.系辞下》又说:「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这个传说则显示中国人对视知觉的开发毕竟异于对语言的思维。语言并无创造之传说,视知觉的开发却被明确定在伏牺时期,谓此一时期人们才懂得透过「观象」「取法」的活动,以视觉能力创造了文明。
二、观象取象造象
观象,是指视觉对物象和天象之观察。取法,是指观察后对「象」之所以如此的理解以及效仿。法,既指象之原理,亦指人的行动。取象的对象,则天地间一切物事,无所不包(请注意「对象」一词)。尤其是把人自己为视知觉观察之起点。所谓「近取诸身」。这一点最奇特。因为一般的观看活动,都以视见外物为主,中国人却以自身为主。
我们在前面提过自省反省省察的省字为例。「省,视也」(说文),省视要由人自己出发,在甲骨文中就极为明显。甲骨文字所表事物的类别中,动物约占17%,植物农食等约占15%,天象约占9%,地理者约占9%,战争者约占8%,住约占6%,行约占3.6%,衣约占1.7%,育约占1.4%,乐约占1.7%,祀约占3.6%,关于人类的序列和人体本身,却区分甚细,词字最多。如人伦中的祖孙父子、人类中的男女嫔妾、人体中的耳目足口、生理中的孕毓疾疥、活动中的作息盥栉,占了20%以上。这还只就本义说,不包括引申、谐音、以及由人引生创造的字。例如后来用为虚词的及、亟、亦、夫、乎、若等等。此即可见所谓「近取诸身」确非虚语。后世哲学强调「以人为本之思想倾向」,一可见诸此。
中国文字本身更是观象取法的实例。世上许多语系的文字是由拼音构成的。拼音文字乃是语音的延申,文字系统与语言系统结合了。中国的文字系统则与语言系统不合不离。不离,是说它有结合语言的部分,如形声、转注、假借;不合,是说它另有与语言无甚关系的构字原理,如象形、会意、指事,而且其符号本身另成一体系。那与语言不离的部分,此不赘论,且单说那与汉语不合的部分。这个部分,主要就是由观象取法而来。所谓象形,是以一种抽象化的图形,去拟象具体之物,如人、牛、羊、马。所谓指事,亦称象事,是拟象意念等不具体之物,如上、下,加一点在一之上为上,一点在一之下为下。会意则是组合两形以上以见意,如以手抓木为采、以手开户为启、以手捉贝为得、以手搭弓矢为射。均是观见某象,法之而造符号,用来表意指物。
文字之创造,时代较晚,伏牺时代,此种观象以造物之活动,谅未展开,此时所造之物应该也是较为具体的。《易.系辞传》称此为「制器为象」。它说伏牺「作结绳而为网罟,以佃以渔,盖取诸离」,已开始了这种创造。其后:「包牺氏殁,神农氏作,斲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盖取诸益。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盖取诸噬嗑。神农没,黄帝尧舜氏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刳木为舟,剡木为楫,舟楫之利,以济不通。致远以利天下,盖取诸涣。服牛乘马,引重致远,盖取诸随……」。耒耜、衣裳、网罟、舟楫、车乘、门拆、杵臼、弓矢、宫室、棺椁等都是具体的器,创制这些器物时,则均是观象取则而来的,故说某某物事盖取自某某卦象。
但器用亦不仅指此而已。因为「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古之葬者厚衣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树,丧期无数。后世圣人易以棺椁」,均非具体之器物,而是事、是制度。制器者尚象之器,显然就包括了虚器。虚器与实器合起来,则兼涉了文明的物质器用层次,典章制度层次和「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盖取诸夬」的文字符号等。<易传>认为这些全都是以观象取法这个原理创造出来的。而其起源,则始于伏牺时代。
此中包含几种不同的思维活动:一是观象,这是视知觉对外物的观视。二是取象,有见物象,而对此象有所认知、有所理解,心有所抉取,例如以人立为「大」、人顶为「天」,以缺月为「月」而不以圆月,以羊头为「羊」而不以尾,均是对象有所择取。经取象之后,象已非物象,已是心象。这是认知活动对事物进行抽象化的结果,至于依象制器,情况又不相同。是在依我人对物象进行抽象化之后,本此心象,进行创造性活动,而制造出典章制度。物质器用和文字观念来。
在观象时,我们已经说过,由甲骨文可显示中国人对人最感兴趣,也看得最仔细。伏牺时是否即已如此,虽不可知,此一「知觉方向」大概由来已久,故循此方向而看到的东西里,以人为多。且不只人体人事之象,人的内在心理之象,也多被观察到了,例如心、必、怵、急、恒、惠、慢、庆等字均见于甲骨。易卦之中,同样有取象于人事者,如观、师、旅、睽、讼、履、家人、同人、颐、归妹等卦;以及取象于心理者,如恒卦等。故泛称为「观物」的活动中,实则包括了观心。这在后世的用语中仍然保留着这个特点。
所观之物,既包括了这样的内在心理感情等象,其所谓象便非仅为实相,亦有虚象。如龙、凤、鬼、帝之类,世上未必真有其物或未必可以观见,但人相信有,它就有了,凡信者即可以有所见。
这就可以知道,观象并不是纯客观的「物来而视之」。视知觉不只是像镜子般反照出物象而已,它与取象的活动是相关联的。虚象也者,乃是一种「意象」,是意念形成的象。平常人们说疑心生暗鬼,鬼之象即由意念所生。取象的活动,也是以意摄象。以心抉择之,故所得亦为意象。如考古所获陶器上,除鱼纹、蛙纹外,多有几何图纹、螺旋纹、太极纹或人面鱼身纹等,这些几何图纹等均非非物象而是意象,显示的是图腾观念或某种秩序感。其象与具体真实物象间,可能有些关联,但基本已是上经由抽象活动转化过的。
抽象,是指由具象之物中抽取共同成分、共同性质出来,或把某种型态的特殊样式分离出来,或把握一个造型较为复杂物体的结构特征,以一种较简化的方式再现出来。这种抽取(withdrawal)及分离(detachment)的能力,本来是观物时自然而有的。例如我们看人,某个人在我们脑中浮现的,往往不是整个人的形像,而是他的特征,大头、麻脸、瘸子、矮冬瓜之类。观物所见,并非原物之复现,即缘于此。但这是不自觉的。自觉地透过或利用这种抽象能力,并寻找、提取物象的特点或性质,让物象对人形成意义,才是取象。这样的活动本身,则是一种创造性的思维。
每个人都能仰观俯见天地间的物象,但能有此观象取则的创造性思维者却甚少。此所以《易》推崇能观象取则的是圣人。圣人是创造者,因为象与意之间的联系并不稳定,也不直接,观察物象,而寻找到该物所代表的意义,选择且建构一个与此意相符的象(源于物象但不同于物象),正是伟大的创造性活动。这类创造性活动并不只有伏牺氏一人能之,同一时代应有许多类似的活动。以《易》考之,坤卦象曰:「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干卦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天行有日月星辰之象,地势有东西南北高低燥湿之象。对此等象,正可以有不同的理解,如星象学家或地理堪舆术者,便不会朝厚德与健动方面去构意,故其对天地时,其所掌握之意象便与《易》殊为不同。〈系辞上〉称此为:「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而此中唯有《易》之意最佳,可以弥纶天地之道,故特为后人所推尊。
观象取象,是由象见意。如何见意、见什么意,则是创造性的思维。推此创意,乃又能「由意显象」,将某一意表现或构创出一物象来,尚象制器,创立各种世上原先没有的东西。这就恰好形成了一个意象的循环。
三、立卦象以示意
但值得深入探讨的,不只在这个循环,还在哪儿呢?一、伏牺观物取象之后,固然是去制器了,然而其所造之器却不同于后世神农之造耒耜或其它舟楫弓矢之用,而是去造八卦。八卦是个符号系统,其性质与结绳、书契相类,属于物质器用、典章制度之外的符号体系。一般讲文化史,都认为物质器用的的发展在前,其后才建立典章制度,再次才能在观念符号层次有所发展。依〈系辞传〉的看法,则恰好相反。伏牺之后的神农氏创制农具才教民耒耜之利;才建立市集制度,教民以货殖之法。观念符号之创制,它认为是在先的。一般人或许会认为这未必符合史实况,但我赞成它的说法。因为无观念不可能造出任何东西来。创造出某一物象时,心中必先有意心象。心象如何形成?及其能观物取象,这不是较为合理吗?纵非古时并非如此,也至少体现了古代人对文明起始的理解或想象。也可以看出中国古人以何者为重。
二、伏牺画卦,是取象之后的创造,造为易象。此象与物象之间,有象拟的关系,故〈系辞〉一再说:「是故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是故夫象,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认为易象为物象之仿拟。但这种仿,非形仿,而是意拟。─象干、––象阴,阴阳相推,遂成密云不雨、泽中有雷、山下有风、雷在地中、天在山中……之象。故所谓象,其实一点都不像。八卦都是指事,重卦则为会意,均非象形。每卦所指之事、所象之象,又都游移不定。如「干为天,为圜、为君、为父、为玉、为金、为寒、为冰、为大赤、为良马、为老马、为瘠马、为驳马、为木果」(说卦传),良马、瘠马乃是相反之象;老马、驳马,其象亦异,何以同以一卦象之?设象如此,所指之事、所欲人会之之意,岂不增益迷惑?画卦者为何会用这种方式来拟象?而古人又何以相信如此拟象是能切象物宜的?
三、世上物象甚繁,伏牺却只以八个卦尽摄之,以为如此即可「以类万物之情」,此又为何故?八卦阴阳相推、六爻相杂,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相射,它建构的这一套体系,其卦象内部的原理又是什么?文字符号,汉人说它构造的原理是象形、指事、形声、会意、转注、假借等。此卦爻符号,构建之原理,汉人也曾以卦变爻变说之。如京房之云八官,互体,荀爽之云升降,虞翻之云纳甲、旁通等等。所想解决的,就是这个问题。此理不明,便不能知伏牺如何创构此一符号系统,亦不能知此一符号系统是如何地来与物象物宜相呼应。
四、伏牺画卦,是取象物宜。但神农造舟楫耒耜,所取象者便非物象,而是益卦之象;黄帝尧舜有取于乾坤,其它乘牛服马者取诸随,制杵臼者取诸小过,为弓矢者取诸大壮……。亦均是如此。为何后来取象者不直接取诸物象呢?用个来说,语言文字本来就是造来指物的,但语言文字建立后,人就活在语言文字世界中,对世界的理解均透过语文来。因此不再是「运用」语文「工具」或直接面对世界,而根本是活在语言之中,语言才是存在的居所。取象,在伏牺以前,可说是取象物宜的;伏牺之后,取则于卦象,而不取则于物象盖亦类此。
五、伏牺之时,已有语言,指事类情,谅可达意。可是伏牺却舍之不用,另造一个卦爻系统,又是何故?依〈系辞传〉的见解,这是因考虑到语言的局限性使然:「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又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变而通之以尽利,鼓之舞之以尽神』」。似是语言无所施其技处,易象始生。然则此语之理据何在?为何言不能尽意,象反而可以?立象又如何尽意?
伏羲创造八卦,立象以尽意。其后一说伏羲自己重卦,把八卦衍成六四卦;二说是神农重卦;三说是夏禹重卦;四说是文王重卦,并撰卦爻辞;五说文王重卦作卦辞、周公作爻辞。传说虽异,但重卦的道理跟八卦一样,仍是立象以尽意。可是六十四卦所示之象,远大于八卦,故可视为立象尽意这种方法的扩大。自伏羲迄周公重卦之传说,则显示这个扩大的过程是自伏羲到夏周,一直绵延不变的。易有《连山》《归藏》《周易》之传说,意义亦同于此。
汉代论易者,除了解析《易理》象数之外,也仍在扩大之。如京房论纳甲,是以十天干配八卦。魏伯阳《周易参同契》采其说,更比附月魄盈亏。虞翻则以日月配八卦,谓晦夕朔旦,坎象流戊,日中则离,离象就己,戊己土位,象见于中,日月相取而明生焉。又如所谓「荀氏九家逸象」,凡三十一卦象,为今来〈说卦传〉所无。而焦延寿《易林》里的逸象,又多达百七十余例;虞翻逸象,则据张惠言所考,复有四百五十六例;方申《虞氏易象汇编》更扩及一千二百八十七事。这些所谓的「逸象」,也许有古代易学原有而后世亡失的,但大部分应是秦汉扩大发展来的。
这个立象的活动,尚不止于此。扬雄之造《太玄》、司马光之造《潜虚》、陈搏的〈先天图〉〈易龙图〉、卲雍的〈先天易〉,都应视为同一种活动。这个活动在文字占居主流优势之后(约在汉魏以后),颇受批评,逐渐被挤压成了旁支,成为较次要的表意方式,甚至还被贬抑。论易者或如王弼,昌言「扫象」;或如胡渭,以说象数者为易学之末流。不知易者象也,本因象而造,扫象如何见意;况且古时本以言不尽意,故立象以尽之,论象岂得谓为末流旁支?再者,在文字及语言无法讲得清楚的时候,后人终究也还是要用图象来示意的,此种立象以尽意之法,后世并未放弃。
日人中村_《东方民族的思维方法》论中国,第一章就是说中国思维的特点即是:「对具体知觉的重视」。谓中国思维的方法着重于:「依赖知觉表象进行阐释」,且以视觉直观符号为主。如中国佛教的特色就是用图示来说明教理。华严的圭峰宗密以?表妄心,以ο表真心,构成十相。禅宗的曹洞宗洞山良价以「五位君臣」论修禅工夫,均属此类(见附图)。
翻开《道藏》及佛藏,就可以看到许多这样的图象,因此中村_所举虽仅为佛教之例,此种立象示意之法,实在是儒道佛三教均大量使用的(儒家用图示说天道性命的例子很多,有兴趣者可以去翻翻颜元的《四存编》,就明白了),称其为中国思维的特色及方法,并不为过。
但这种方法的运用也不是泛滥的。一般物事、寻常道理,言语是以尽意、象示之法便不需要。故凡立象以示意者,大抵均是孔子所难以言诠的天道性命之事。这类事理,中国人以〈太极图〉〈真性偈〉〈牧牛图颂〉〈宝镜之昧歌〉来示意,古希腊古印度则须出之以繁琐的议论,以大谈形上学。
而象示之法,结合以诗歌,尤为特色。这是因为象示之法跟诗歌的表达相似。诗非直述语言,重在比兴,比兴之用,即与象同。故陈骙《文则》卷上丙云:「易之有象,以尽其志;诗之有比,以达其情。文之作也,可无喻乎?」宋大樽《茗香诗论》亦云:「易取象、诗谲谏,犹之寓言也」,章实斋《文史通义.内篇.易教下》更说:「易虽包文艺,与诗之比兴,尤为表理」。后世中国人说事理,喜欢用诗。不唯小说中动辄「有诗为证」。评述古今之变、暗示人生哲理、指点迷津、蕴显天机,都离不开诗。谶语、预言、签条、歌诀,广泛流通于中国社会中,而这些,大多是以诗为之的。当然,往往也结合以图象。自古易图以迄〈推背图〉〈烧饼歌〉等等,无不如此。自居正统的知识分子,可能会瞧不起这些歌诀、诗签、谣签,但别忘了:大儒若要总摄于学问宗旨时,也只能用诗。如朱熹陆象山的鹅湖之会,要辩论为学宗旨时,头绪必然甚繁,千言万语,未必就能讲得清楚;但双方各出一诗,其境界、气象、宗风之异,便足以令人领会了。
这种「领会」跟从语言说明所获得的了解,颇不相同。
据安海姆的研究,意象思维与语言思维相比,是更为高级的方式,因语言是一度的线性媒介,视觉意象则是二度平面或立度立体的。所以它可以将物体、事件关系的全部特征用一种图象呈现出来。这种图象,可以是图画式的、符号式的、也可以说是记号式的。图画式的最接近物象,但它又太质实了,近于说明,且只能指物,较难示意;又只能指那一件事、那一个物。记号式的图象,则是绘画的抽象化,表示一种事况或意念。例如三角形表示高山,其形状即为山形之简化。可是这个三角形也可以放在抛锚车的后座,用以告诉别人:现在这里碰到障碍了。遇到障碍,跟道逢高山有意念的类似性,人一看到这个符号就知道它代表的意思,此即为记号。但记号是有固定意指的,如交通号志,它本身并不能用为思维活动之媒介。符号式的就不同。符号也是由具体物象抽象化而成,但符号可以表示某一类事物或某一特性,数字或物理学家使用的符号即属于这一类。但不管是哪一类,视觉意象都比语言更能让人认识发生在一个知觉领域中各种力的交互作用。就像一个画面、一处风景,用话来描述,不容易讲得清楚;可是看一眼,就可以把它的整体形象和各成分间的相互作用关系弄明白了一般。这样的视觉直观思维,是整体把握的,不像语言推理思维,要将物事切割开来,一一描述其间各个部分,说明其性质色彩,然后再试图组合起来,描述、辨明其关系。
视觉意象的直觉思维,可以把握整体性,胜于语言之分解与推理,或许可以解释为何中国儒佛道三教哲匠在总摄宗旨、标举宗风时喜欢出之以图示、宣之以歌诗。歌诗,本来也就是意象式的语言。
但「立象以尽意」所能给予人的领会并不只此。用图画来说。同样是画,为什么西方从早期写实性的说明性的画,要逐渐发展到印象派,然后再走上抽象化的道路呢?写实性的画是对物象的模拟,印象派已是取象。一棵树,不再画其全部细节,只抓住它某些特征以及人对它的印象和感受予以表现。这即比详细去画一棵树更能让人领会其特质。可是它对形象的轮廓、质地、色彩等的处理,却总比较模糊。抽象画就更简化了。形象变成一些几何图形、线条或色彩,而画所欲显示的意念则更丰富了。图形、线条与色彩、跟其所示现的意象之间,关系是蕴含的、暗示的、若有意似无情、可意会难言传。故其理解,恃乎观者之心领神会。
此种心领神会,当然不如明确的说明那样直接而明晰,但其博通之趣,岂写实性的说明性「知道了」所能及哉?钱牧斋注解杜甫诗时,有信给钱曾说:「于声句之外,颇寓比物托兴之旨,瘐辞隐语,往往有之。今一一为足下拈出,便不值半文钱矣」(有学集.卷三九)。图象亦然。形象化的图象,近于说明。经取象活动予以高度抽象化后,才有可能示意广泛,令人玩索无穷。
只不过,西方图象是由写实而抽象,中国则自伏牺画卦以来,便脱离了画象方式,走向取象以示意。在文明的源头上,开创一个立象以尽意的传统,沾溉无已。
五、象开启的文明
伏牺的年代,难以稽考。据韩非子说,古代尚有燧人氏与有巢氏。有巢氏代表人类构木为巢的时代,燧人氏代表人开始钻燧取火的时代是不用说的。伏牺则又作包牺、伏戏。其名号历来却颇有异说。或谓乃下伏万物而化之之意,或谓乃始别八卦以变化天下之义。我想大概指畜牧时代开始之际,故《汉书.律历志》云:「作网罟以田渔,取牺牲,故天下号曰炮牺氏」。
这个时代是极早的,历来把他叙在神农氏前,似乎也指明了中国是先采集、渔猎,再逐渐步入农耕时代的。故其时当在公元前四千年以上。
这么早的事,谁也说不清楚。因此有关伏牺之生地与谱系,春秋战国以降,众说纷纭,甚且有不少图象把伏牺画成人首蛇身像。这些其实都无庸深究。因为在思想史上,伏牺的不世之功,在于它造了八卦。或者说古人认为八卦起于伏羲那个远古的时代。
八卦与原始艺术中的线条和图案截然异趣。这八个符号,可以总摄万物。或云这八卦代表天、地、山、泽、水、火、风、雷。其实干又为马、坤又为牛、震又为龙;干又为首、坤又为腹、震又为足;干又为父、坤又为母、震又为长男。各类物象均可以八卦指象之,以说明其间的关系,所以才说八卦可以「类万物之情」。什么原始艺术能够如此呢?
而这八卦,又只以— ——两个符号构成。这两个符号,也是众说纷纭。或云本之于男女生殖器;或云一为气上达于天,——则为川。但原先取象之羲,殆难明了,它以— ——总摄宇内万物,则是可惊的创造。
它原本应如许多民族原始艺术一般,由视知觉的开发而有了许多观象活动。各民族在这方面大抵类似,以动物形态的写实型态和象征表现为主,一些次要的象征符号则较无规范,同一物象可有不同的表现形式或不同的符号解释。此外就是零星的符号使用,包括一些图案与几何图形。这些图案、图形,也可以有风格,也可以表达某些特定之意念。但仅此而已矣。此殆仍属于观象层次。— ——及由之三变而形成的八卦,却是由观象而取象而复造象了。
其初或有取于牝牡之形,或依其它物象而造— ——。但造象之后,这个象就绝不止于指牝牡或什么。从前韩非子《解老》曾说:「人希见生象也,而得见死象之骨,案其图以想其生也。故诸人之所以意想者,皆谓之象也」。根本把象字解释成想象、意象、非像物象之象。这正是观象取象之的确解。视觉思维,因视成想,遂成意象,而非物象矣。然此意象又可以示意,表达物象间的关系及各物之特性,这才叫做立象以尽意。
此乃视知觉升向视思维,再由思万事万物之性质与关系,而再思及表达问题,才有此伟大的创造。此后,不唯神农文王周公等不断重衍扩大此象示之系统,亦不唯前文所述各佛道图喻、象示、诗歌等等,形成了中国人特殊的思维方法和表达方式,连礼乐也是取象。《礼记.乡饮酒祀义》:「宾主象天地也。介僎,象阴阳也,三宾,象三光也。让之三也,象月之三日而成魄也。四面之坐,象四时也」,《荀子.乐论》亦云:「动之以干戚,饰之以羽旄,从以磬管,故其清明象天,其广大象地,其俯仰周旋,有似于四时」。可见礼乐之设,亦是立象以尽意也。
且其观物取象,乃是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仰观俯察而得的。故凡立一象,其意均能上通于天地阴阳,万类众情。一宾一主,一舞一让,彷佛天地日月四时星辰皆相与俯仰揖让。此其广大清明,自不待言。这正是我国思想史伟大的开端。 原来龚鹏程龚大教授来到园地开讲座了。
咋不从第一讲开始呢? 楼主请于三日内作出合理解释! 最近在做些形态上的研究,发现龚鹏程教授的这篇文章很好,发来和大家共享。
形态的认知:不言而喻,我们的存在已经经历了很多形态。日常生活中,我们从小到大都在接触形态、使用形态:儿时的游戏、玩具、花花草草等自然形态,抽象形态。
但为什么不是所有的人都是艺术设计家?
只不过我们没有从知识的角度,用艺术的方式去理解、认识、研究形态。
我们应开始认真从知识的角度切入对形态的研究、理解。认识、发现、理解世界中的形态。
人类早期,东西方人都通过对形态的观察、理解形成了对世界的认识。《圣经》开头便说“开天辟地、有光、有水,七天创造万物”。中国的“近取诸身,远取诸物,观其象,做八卦”。古时黄河出现背上有图形的龙马,洛水出现背上有图形的神龟这些祥兆,伏羲依“河图”画出八卦,大禹依“洛书”制定“九畴”。八卦来自形象的显现——视觉对形象的反馈。 楼主还是先读版规再转文或者解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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