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liver197411 发表于 2007-8-26 13:17:35

关于散文史上之周亮工——谭家健《中国古代散文史稿》指瑕

关于散文史上之周亮工——谭家健《中国古代散文史稿》指瑕

(此文为我博士论文第三章节选,系本人原创,尚未发表,故设置威望为1,特此声明!)


周亮工擅古文,宗司马迁、班固及唐宋八大家,善汲取古今文章精华,诗学杜甫、白居易,在平易朴实中蕴含郁郁之气,其诗文深得清初诸家好评,被誉为“当代冠冕,如信陵诸豪公子,意气纷纭,势踞最上” 。但对周亮工诗文理论及其特色,学术界尚未给予足够重视,历来的文学理论和文学史著作,仅提及其名 ,或仅有不多的介绍 。谭家健先生是我国古代散文研究的著名学者,其2006年新著《中国古代散文史稿》第九章《清代散文——中国古代散文的终结》第一节“文人之文与学者之文”,将周亮工列入小标题,归为“学者之文”,并用简短的篇幅对其生平和散文成就进行了描述。虽然只有短短三百多字,但这毕竟是一个突破,标志我国散文研究界对周亮工散文成就的某种重视。但由于学术界历来对周亮工其人及其诗文研究不足,谭先生对周氏生平和散文成就的论述尚有可商之处。兹引其论述如下:

清初小品文作家有周亮工(1612—1672),明末进士,曾任浙江某地通判,清兵下江南,他迎降,后累官至户部侍郎。著作很多,最佳者为随笔。如《书影》,是因嫌入狱时所记平生知见的遗闻旧事,叙述典赡,议论平允,可备文献之征。周氏在福建12年,有《闽小记》,详记风物兼及人情,文章虽短,富于意趣,信手写来。漫不经心,是典型的小品。如侯官雪峰之巅有泉,去海百里而盈缩与海潮相应,很难索解。记三位爱书人各有偏好:邓原岳装潢整齐、谢肇淛搜罗全备、曹学佺丹铅满卷。个性突出。周亮工善尺牍文,所作虽多为小品,却抵得上长篇大论。曾编《赖古堂名贤尺牍新钞》凡四集,颇费心力,且有影响。周亮工与张岱大致同时,周之所以列入清代作家,是因为他后半辈子在清朝做官,而张岱则不然。

商榷一,“曾任浙江某地通判”。

周亮工一生未曾任此职。谭先生将此事与其父周文炜混淆了。姜宸英《墓碣铭》记载:“鸿胪(按:即周庭槐,周亮工之祖)生子文炜(即周文炜,周亮工之父),即公父。国子监生,任诸暨簿,能不卑其秩,数以事与令抗,德施于民,然终以不合解去。” 《年谱》记载:“甲子,十三岁。在诸暨。时随封公(按:即周文炜)游于五泄,便知爱恋山水。……乙丑,十四岁。封公为县主簿,多所平反。邑人见公喜曰:‘高于门者,其在是矣。’封公以公事恒与令左,久之,左迁王府官,遂拂衣还白下。” 可见,担任浙江诸暨县主簿的是周亮工之父周文炜,其官职也非通判,而是主簿。明代官制:通判为知府的属官,正六品,无定员。而主簿为知县的属官,正九品,每县一人。

商榷二,“周氏在福建12年”。

据《年谱》,周亮工首次入闽在顺治四年(1647年),“丁亥(顺治四年,1647),三十六岁。擢福建按察使……遂从杉关入闽”。在闽八年后,周亮工擢为左副都御史,离开福建,“甲午(顺治十一年,1654),四十三岁。……擢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十月,离闽”。次年,他受到福建总督佟代的参劾,十一月被迫返闽质审,“乙未(顺治十二年,1655),四十四岁。正月,赴京师都察院任。……七月,福建总督佟代疏参公在闽事,奉旨回奏。十一月,革职,赴闽质审”。此后,此案反复质审,直到顺治十五年(1658),周亮工再次被逮,离闽入京,“戊戌(顺治十五,1658),四十七岁。……诏逮下刑部复讯。六月,出闽” 。从顺治四年到顺治十五年,前后确为十二年。但其中至少有整整一年多时间(顺治十一年十月到十二年十一月),周亮工是在北京为官。所以准确地说,周亮工在福建并非12年。

商榷三:“《闽小记》……信手写来。漫不经心,是典型的小品。”

笔者认为,《闽小纪》并非“信手写来”,也不是“漫不经心”之作,其中蕴含着周亮工行文的苦心孤诣,详见附录对《闽小纪》散文的分析。黄虞稷称赞《闽小纪》,“读夫子斯记,恍然身游其地,目览风物,与乡里前辈接,坐我于榕阴荔荫之下,啗我以侧生蛎房之奇,而与之谈高曾以上之事也。非夫子之文工于体物而能移情若是哉!” 高度赞扬周亮工“工于体物而能移情”的散文成就。因此,将《闽小纪》评价为“信手写来”、“漫不经心”,似是对周亮工散文价值的一种低估。另外谭先生举的两例,一记去海百里与海潮相应的奇泉,二记三位爱书人的不同偏好,只是凸显《闽小纪》喜阐幽寻奇的特点,并不能充分反映周亮工散文特色。

商榷四:“曾编《赖古堂名贤尺牍新钞》凡四集,颇费心力,且有影响。”

周亮工虽编有《赖古堂名贤尺牍新钞》四集,但只有前三集《尺牍新钞》、《藏弆集》、《结邻集》刊刻流传,并对后世有影响。《牧靡集》虽已编成,但未刊刻,大概其后书稿就散失了。周在浚《赖古堂集•凡例》说得很清楚:“先司农选辑之书,如《赖古堂文选》及《尺牍新钞》、《藏弆》、《结邻》不在焚书之列,迄今印行海内。学者莫不奉为枕秘,咸望续刻,以广未见。……尺牍四选《牧靡集》已有成书,具见诸名公序引,因刊刻无力,尚藏箧笥,容有待夫好事者耳。” 可见《牧靡集》在周亮工身前虽已编成,但在其去世后,周在浚无力刊刻,“尚藏箧笥,容有待夫好事者”。此事后来不了了之,后世亦未见《牧靡集》传本。

周亮工编辑了《牧靡集》却没有刊刻,其原因从他给陈枚(字简侯)的信中可以窥见:

作客湖干,过蒙至爱。归来数月,魂梦尚依依左右也。《写心》大选,幸多惠数册。拙选四集(即《尺牍新钞》四选《牧靡集》),以刻资不继,明春始能卒业。然见大选,则此集可废矣。

《年谱》记载:“辛亥(康熙十年,1671),六十岁。游于吴越间。”由此信内容可知,周亮工辛亥游览西湖,遇见陈枚,见到他的尺牍选本《写心集》,大概感觉所编《牧靡集》与其内容大同小异,甚至还不如陈枚的丰富,所以决定不再刊刻《牧靡集》,“然见大选,则此集可废矣”。加之周亮工在庚戌(康熙九年,1670)的“漕运案”中,被追究责任,经济损失惨重,他在给张怡的信中说:“弟既苦此间之追赎,又苦闽地之赔偿,其苦非恒人之所有。……《玉剑遵闻》……是必传之书,惜弟家破,不能为先生梓。” 在经历“漕运案”后,周亮工苦于“追赎”,家庭经济状况极为窘迫,出现了“刻资不继”的情况,这大概也是他最终放弃刊刻《牧靡集》的一个重要原因。因此,已经编辑完毕的《牧靡集》最终未能刊刻,在周亮工死后,书稿也散失了,这无疑是极大的遗憾。


谭先生说“《赖古堂名贤尺牍新钞》凡四集……且有影响”,将未曾刊刻的《牧糜集》也包括在内,显然不妥。

附录:

《闽小纪》散文成就之浅析

虽然周亮工的文章因为焚书之故,保留甚少,但是通过他的笔记著作《书影》、《闽小纪》等亦可窥其散文成就之一斑。正如高阜《〈书影〉序》云:“先生所著古文词,起衰救敝,尤为当今第一,以不肯轻出示世,世尚未得睹其全。然观是书网罗之博,采择之精,文笔之高古,亦可以想其概。”

《闽小纪》是周亮工为官福建时所作,曾收入《四库全书》,后因故撤毁。此书“多述其地物产民风,亦兼及遗闻琐事与诗话之类”,四库馆臣评价颇高,“叙述颇为雅令,时时参以议论,亦有名俊之风,多可以为谈助”。此书虽“为方志之支流,故附书地理类” ,但不能仅目之为地理之书,从中亦可窥见周亮工散文之高超成就。周亮工在《闽小纪》中的文学成就,得到时人的高度评价,黄虞稷云:“其大要若罗含《湘中》之记而子京《益部》之略,而文采葩流,殆复过之。予虽闽人,顾生长金陵,故乡风土,未尝躬至而遐瞩,读夫子斯记,恍然身游其地,目览风物,与乡里前辈接,坐我于榕阴荔荫之下,啗我以侧生蛎房之奇,而与之谈高曾以上之事也。非夫子之文工于体物而能移情若是哉。” 对于周亮工笔端生情,绘声绘色,引人入胜,黄虞稷给予了高度评价。

如《闽小纪》中“江瑶柱”条可窥周亮工小品文特色之一斑。其文首写,“江瑶柱出兴化之涵江,形如三四寸扁牛角,双甲薄而脆,界画如瓦楞,向日映之,丝丝绿玉,晃人眸子,而嫩朗又过之,文彩灿熳,不忝瑶名。予骤见之,语人曰:‘即此肤理,便足鞭挞海族,不必问其中之所有矣。’”江瑶柱的干品就是俗称的“干贝”,是珍贵的海味。周亮工用“三四寸扁牛角”喻其形,“瓦楞”显其质,“丝丝绿玉,晃人眸子”绘其色,以自己骤见时的诧异,“即此肤理,便足鞭挞海族”的夸张语言,烘托出江瑶柱形状、质地、颜色之美。阅其文,读者仿佛亲见其物,不觉口中生津,食指大动。这不得不归功于周亮工出色的语言能力。

继之周亮工指出江瑶柱美味之精华所在,对比当地人和自己烹制的不同方法:“肉不堪食,美只双柱。所谓柱,亦如蛤中之有丁。蛤小则字以丁。此巨因美以柱也。味亦与蛤中丁不小异,蛤之美实亦在丁,人以其无,多不审察,故独让江瑶擅此嘉名耳。兴化人多以酱粉杂治之,又不知独存柱,味不堪,与车螯伍。何足以令不事口腹之人见之朵颐耶?余熟以江水,参以玉版,宋去损诸君食之,咸谓食指蝺蝺动也。”可见同样的美味,在不懂烹制的当地人和堪为美食家的周亮工手里,给人的享受是完全不同的。

此后周亮工又介绍江瑶柱的来历,原来是他到福建后将此美味发掘出来的:“会城初无此,谢在杭称好事者,尚云从来未见其形,未识其味也,他可知矣。予至后,令蜑人索之梅花厂石间,时时得之。十年以来,遂与香螺、蛎房参错市中矣。乃知海干,原未乏此,人惊以为必无,不复过而问之。蜑人以无人过而问也,咸弃之不取。闻声相思者,遂真以为未曾有也。世之瑰奇异质,人惊以为必无,不复过而问之,沦落于海沙江泥中如江瑶柱者,不知凡几矣!为之一叹。”最后的几句议论实乃画龙点睛之笔,抨击了当政者偏听偏信,以为世无人才,不能鉴别、提拔如江瑶柱般沦落于“海沙江泥中”的人才。如果没有最后的议论烘托出主题,全文关于“江瑶柱”描述纵然精彩,亦不过是寻幽访奇的饮膳文化中一段佳话而已。

此文《结邻集》亦载,题为《与宋辕文学宪》 。文章妙就妙在能宕开一笔,不生硬地向负责选拔人才官员大发议论,而是从外围尽情烘托,最后才点出主题,这正如闻启祥《示子弟》所云:“文有正位,不可太粘,亦不可太离。……张元长云:‘作文如同打鼓,边鼓需极多,中心却也少不得几下。’” 此文构思,机杼精妙,证明周亮工已深得作文如打鼓之三味,因此安致远眉批:“借一江瑶柱发出如许慷慨,使无聊之士读之,泣数行下。”

oliver197411 发表于 2007-8-26 13:18:53

注释和参考文献繁多,难以处理,兹不录。

oliver197411 发表于 2008-7-12 20:31:37

老辈学者的学问也许可及,涵养不可及


昨天去学校开会,收到一封信。看完信,一阵脸红。谭家健先生出生于1936年,今年72岁了,属于我师祖一辈的学者。后生无知,信口雌黄,竟然还收到慎重的答复。说来惭愧,我并没有认真读过谭先生的其他著作,以后定要好好细读先生的作品。先生的涵养更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反观自己动辄批评他人,与先生相较,难以道里计也。



附信件原文:





***先生:



   在网上看到您的文章:《周亮工事迹辩证——与谭家健先生商榷》,十分高兴,十分欢迎。拙著如果再版,一定认真考虑您的意见。您对该书其他部分,以及鄙人其他著作,如《先秦散文艺术新探》、《六朝文章新论》、《墨子研究》、《中国文化史》概要等书,如有指教,均欢迎以纸质文稿寄下,因为鄙人刚学电脑,并不经常上网。

特此,致谢,即颂

时祺!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谭家健启

               2008年6月14日

绝缘体 发表于 2008-7-13 00:13:19

谭与业师为同班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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